包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空气凝滞,只听得见老旧冷气机沉闷的嗡鸣。
透过虚掩的门缝,能看见外面大厅里,陈洛军早已不胜酒力,趴在一张油腻的方桌上呼呼大睡,手臂下还压着个空酒瓶。
陆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抬眼看向对面眉头紧锁的龙卷风,声音放得轻缓:“龙哥,那你是怎么想的?陈洛军这事,不止和我的计划有关系,更可能影响到你和狄秋二十多年的友情。”
龙卷风闭了闭眼,眼角深刻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他先看了看身旁一脸郁闷却又无可奈何的信一,像是要从年轻人身上汲取一点决断的勇气,这才缓缓开口,嗓音带着被烟酒浸润多年的沙哑。
“我和陈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是真正换过命的兄弟。”
信一闻言猛地一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他混迹城寨这些年,从各路人口中拼凑出的龙卷风过往,几乎都与那位陈占是对立的关系。
只因陈占名头太响,即便作为对手,也让他们这些小辈提起时,总带着几分不易言说的敬畏。
龙风卷深吸了一口指间的香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缭绕的青烟模糊了他略显沧桑的面容。“但是陈占很早之前就在雷振东麾下效力了。平心而论,雷振东对陈占确实有知遇之恩,甚至救过他的命。陈占那个人……最讲忠义二字,对雷振东的命令,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执行。”
他指尖轻点,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跌落在斑驳的玻璃烟灰缸里。
“而我,从一开始就反对雷振东那套高压统治城寨的手段。所以,哪怕我们私下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这份交情也只得转入地下,绝不能让雷振东知晓分毫。”龙卷风的语速越来越慢,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
“后来……”他微微一顿,这个简单的词里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剩下的故事,信一也很清楚。那场决定城寨命运的天后庙大战,最终以龙卷风的胜利告终。
陈占倒下,雷振东的势力或被龙卷风吸纳,或被彻底清扫出城寨,奠定了此后二十年的格局。
陆离纤细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她挑了挑眉,目光仿佛要剖开龙卷风刻意维持的平静:“大战结局,人尽皆知。但龙哥,你对这事的反应,未免太大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仅仅因为一段陈年旧情,就让你在狄秋和陈洛军之间犹豫不决?这不像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的确,就算龙卷风和陈占曾亲如兄弟,但这份情谊与陈洛军本人并无直接关系。
在陆离看来,无论如何权衡,龙卷风都不该为了一个故人之子,而动摇与狄秋二十多年的过命交情。
龙卷风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将燃尽的烟头用力摁进堆满烟蒂的玻璃缸里,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那场决斗,事关城寨未来,我们必须做个了断。但我们……都下不了死手。”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户,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的古庙,“所以,我们蒙上了眼睛。”
信一屏住了呼吸,难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幅惊心动魄又悲壮的画面——两位至交好友,在黑暗中以命相搏。
“我最后赢了。”龙卷风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化不开的沉重,“可我比谁都清楚,决定胜负的那最后一刀……破绽太大了。那绝不是陈占真正的实力。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躲不开。”
那场绝密之战的过程无人得知,但龙卷风既然如此说,便是笃信不疑。
信一瞳孔微震,一个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陈占他……难道是自愿死在龙哥你手里的?”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撼。
那时的龙卷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而陈占已有家室,娇妻幼子需要依靠。
若他真是自愿赴死,等于将城寨的未来和家人的生路完全托付给了龙卷风,那这份沉甸甸的情义,足以跨越二十年时光,成为龙卷风一生都无法卸下的枷锁。
也难怪他对于陈洛军的事情,会如此反常和挣扎。
陆离闻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继续追问:“你这边的前因后果,我大致清楚了。那么狄秋呢?”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锐利:“按常理说,陈占说到底也不过是雷振东手下的一把刀。真正下令、真正动手害死他妻儿的元凶是雷振东。如今雷振东早已伏诛,他为何还对陈占恨意难消,甚至执拗到……非要他断子绝孙的地步?”
这确实有些不合常理,狄秋当年遭遇巨变,痛失挚爱与骨肉,一时被仇恨蒙蔽心智是可以理解的。
但那是怎样一个混乱的年代,人命如草芥,每一天都挣扎在生存线上。
如果狄秋真是重视血脉的人,在痛定思痛后,最合理的做法应是设法延续香火,而非将余生全部耗费在一场看似已无法挽回的复仇上。
龙卷风听到此处,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沉郁。他轻轻一叹,道出了那个尘封的、更为残酷的真相:“狄秋遭人绑架,眼睁睁看着妻儿惨死,那次,是雷振东亲自下的令,对狄秋也下了狠辣的手段……总之,经那一次,狄秋的身体受了重创,他……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后代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所以,陈占当年那一刀,斩断的不仅是狄秋眼前的幸福,更是狄家未来的所有指望,是彻底绝了狄秋这一脉的血脉传承。”
陆离瞳孔微缩,脸上瞬间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原来如此!
若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何狄秋二十多年来对陈占的恨意丝毫未减,为何非要对其后人赶尽杀绝。
这不仅是为亡妻幼子报仇,更是因为陈占也让他承受了“断子绝孙”的同等痛苦。
在那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尤其是在港岛这样极其看重宗族血脉的地方,此等仇恨,不共戴天,足以结成不死不休的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