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柱别墅
陆离坐在书房内,指尖轻轻敲打着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从来不以“善人”自居,在这利益与血腥交织的名利场,心软是活不到今天的。
她对九龙城寨里面那些人那点微妙的耐心,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利害的审慎。
城寨里盘踞的那群人,十有八九是当年从大陆偷渡过来的“大圈仔”及其后代,抱着黄金铺地的幻想扎进这弹丸之地,结果却发现,这里不过是另一个更为残酷的炼狱。
真正的亡命之徒有,但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是被时代洪流冲昏了头、继而便被遗忘在这片法外之地的可怜虫——他们被各个帮派压榨,被肮脏的环境消耗,像藤壶一样附着在城寨腐朽的骨架里,成了这头庞然巨兽的一部分。
城寨的消失是必然,但绝不是现在,时机远未成熟,里面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需要安插人手,需要摸清各方利益的底线,需要准备好足以压服一切反对声音的筹码。
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还只是她脑海中的一张粗略草图,许多关键部分依旧是一片迷雾。
“阿积”她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先派几个生面孔,去城寨外围接触一下那些人,不要亮明身份,打听一下城寨的土地都在谁的手上。”
吩咐完,书房重归寂静。陆离打开文件夹取出几张照片,九龙城寨如同一片匍匐在大地上的畸形怪物,违章搭建的楼宇遮天蔽日,窗口伸出的晾衣竿像怪物的触须。
只看照片就仿佛能闻到从那片区域飘来的、混杂着霉味、食物腐败和某种不明腥气的复杂气味。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报告上的文字和数据终究是死的,她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那片土地的潮湿和冰冷,去看清那黑暗迷宫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妖魔,又或者,困着怎样的灵魂。
九龙城寨
后巷逼仄的厨房里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糖、酱油和油脂混合而成的浓烈焦香。
操着纯正天津腔的老师傅,一边用油亮的毛巾抹了把汗,一边语速快得像报菜名:
“哎呀,腌个猪肉有嘛难的啊?听好了!豆瓣酱,叉烧酱,豉油酱,磨豉酱,南乳,海鲜酱,芝麻酱,老抽,玫瑰露,盐,糖……”
他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叫陈落军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点“考验”的意味。
“配料?就更简单了!一勺、两勺、两个、三个、一块、三勺、两勺、三勺、一勺、七勺……”
这一连串数字砸下来,陈落军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套,只能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啊?”
“诶你个大笨笨(发‘呗呗’音,带儿化)!”老师傅被他这反应气得抬手拍了拍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你妈都记不住?行行行,我慢点说,你小子可听好了啊……”
五秒后,陈落军脸上的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凝结成一个更巨大的问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可不可以…再慢一点?”
陈洛军猫腰钻过低矮的通道,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手自行车,车后座上垒着好几袋沉甸甸的米包。
自从在这九龙城寨里落下脚,日子总算有了点人样。
虽说是一天要打几份工,从清晨的鱼市搬运到饭点后厨帮忙,还要去送煤气罐和大米白面,忙得脚不沾地,但筋骨酸疼里透着一股踏实。
比起在外面打黑拳,每一场都像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还要时刻提防警察的围追堵截,眼下这种靠力气吃饭的平淡,简直像是在天堂。
他挣的每一分钱,都有两个明确的去处:一部分攒起来,要还给自己的债主龙卷风;另一部分,则是他心底最深的念想,买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那薄薄一张纸,是通往“正常人”世界的门票。
正想着,车轮被一块翘起的石板硌了一下,米袋微微一歪。
陈洛军下意识伸手去扶,抬头间,目光却被旁边一堵斑驳的砖墙攫住了。
那墙上,有着几道深刻的痕迹。不像是自然剥落,也不像寻常磕碰,那分明是……凌厉的刀痕。
痕迹很深,边缘却意外地光滑,仿佛是被极快、极利的刀刃瞬间劈砍留下的,历经风雨,仍透着一股森然的锐气。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将自行车靠墙支好。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
他慢慢走过去,伸出因常年打拳而骨节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几道刻痕。
指尖传来的冰冷与粗糙,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这才注意到,这面墙属于一栋略显孤立的旧楼,门口低矮,门楣的样式也与周围杂乱无章的招牌和铁皮屋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静。
犹豫片刻,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莫名牵引的力量,让他低下头,踏入了那片略显昏暗的空间。
里面的空气瞬间变得不同,闷热的潮气被一种清冷的幽香取代。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从高窗渗入的天光,以及供台上一对红烛摇曳的火苗。
台上供奉着新鲜水果,香炉里插着几炷细香,青烟袅袅升起,在一片寂静中盘旋、散开。烟雾缭绕间,隐约可见正中供奉着一尊女子的雕像,面容慈悲中带着一丝威严,被这渺渺烟雾衬托得愈发神秘而不可侵犯。
陈洛军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屋内的沉寂。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扫过内侧墙壁,随即像是被钉住一般,惊愕地张大了嘴——墙壁内侧,赫然也有着同样的深刻刀痕!
这痕迹与外面的如出一辙,凌厉、笔直,绝非寻常利器所能为。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冲击着他:难道真有人,能一刀劈开这厚重的砖墙,让刀锋透壁而过?
“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和你一样震惊呢……”
一个轻灵得像烟,却又带着几分清冽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陈洛军浑身一凛,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猛然转身,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他身后不远处,香炉青烟袅袅的空隙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岁不过二十的女人,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休闲服,身形挺拔如初生的修竹。
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扎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帽檐压得有些低的鸭舌帽,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能瞥见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抹淡然的唇角。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早已与这满室烟雾、陈旧时光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