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璇玑滚进李莲花怀里,仰脸看他,眼睛亮亮的:“莲花花,明天会告诉我那个‘朋友’的事,对吗?”
李莲花心头一紧。
看着她全然信任的模样,那句“我只有莲花花最重要”带来的甜蜜与愧疚再次涌上。
话到嘴边,却重如千斤。
他喉结微动,转而用诱哄般的温柔语气说:“璇玑,等江湖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去哪儿?”
“云隐山。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目光投向窗外,“山上有我师父师娘。”
脑海里瞬间浮现师父坟头的青草。
那一点青翠带来的隐痛还未漫开,旋即又被师娘芩婆那张能把他耳朵揪掉的脸盖了过去。
带她回去……
师娘要是知道,他这个本该死了十年的徒弟不仅“诈尸”重现人间,还隐姓埋名、一身伤病,最后竟连蒙带骗地“拐”了个小自己十来岁、心思纯稚得不像话的姑娘……
怕不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当场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可心底深处,他很想让师父师娘看看,这个让他漂泊十年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哪怕这个“归处”,来得这般不合时宜,这般让他心虚气短。
“我想带你去见他们。”他说。
璇玑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星辰。她撑起身,惊喜地凑近:“真的?莲花花要带我去见师父师娘!”
她逻辑自洽得飞快:“所以莲花花的师父师娘,就是璇玑的师父师娘!我们是一家人!”说完心满意足地窝回他怀里,幸福地蹭了蹭,“莲花花真好。”
李莲花:“……”
暖流和冰锥同时扎心。
他已能预见师娘举着扫帚追骂“你这孽障!死了十年没个音讯,一回来就骗人家这么小、这么乖的姑娘!你还是个人吗?!”,而璇玑在一旁茫然委屈,或者……抬手把云隐山劈了的场景。
感动吗?感动得快哭了。
心虚吗?心虚得腿发软。
他收紧手臂,把她圈牢,脸埋进她发间,闷闷地“坚定”道:“嗯,一家人。”
璇玑心满意足,很快在他复杂的心跳声中沉沉睡去,嘴角带笑。
这一夜,李莲花在“老牛吃嫩草的心虚”“马甲危机的紧迫”“甜蜜的良心拷打”以及“方多病会不会冻死在树上”的多重煎熬下,彻夜难眠。
璇玑睡得香甜,李莲花却在天光微亮时才勉强合眼。
然而,没睡多久,他便被窗外一阵聒噪的鸟鸣和隐约的、痛苦的呻吟声吵醒。
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暖洋洋地洒在璇玑安然的睡颜上。
他轻手轻脚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想着该给璇玑准备点什么早餐,顺便琢磨如何继续昨晚那个被打断的、关于“朋友”的棘手话题。
推开窗,清晨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稍振。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林子远处——然后,他僵住了。
只见那棵格外粗壮的大树杈上,一个锦袍身影以一种极其扭曲、仿佛被强行塞进去的姿态卡在那里,随着晨风微微晃动,像挂在屋檐下风干的、不太成功的腊肉。
头发乱成鸟窝,昂贵的衣料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脸上还挂着疑似干涸泪痕的痕迹。
李莲花:“……”
他猛地抬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坏了!真把方多病那小子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这小子咋咋呼呼惹人烦,但……就这么在树上挂了一整夜,喝风饮露,好像确实……嗯,有那么一点不人道。
一丝微弱的内疚感,终于冒了个头。
他转身,对揉着眼睛坐起来的璇玑快速交代了一句“我出去看看”,便步履匆匆地朝那棵“腊肉树”走去。
越近,景象越凄惨。
方多病显然试图自救过,但卡得实在太巧妙,挣扎只让衣服更破,头发更乱,脸上还多了几道树枝划出的红痕。
他看到李莲花的身影,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濒死之人见到救世主般的光芒,嘴唇哆嗦着,气若游丝:
“李……李神医……救……救命啊……我要死了……真的……骨头……骨头要断了……”
李莲花脚尖一点,轻飘飘跃上树杈,费了点巧劲才把深陷桎梏的方大少爷“解救”下来,扶着他落地。
脚踩实地的瞬间,方多病双腿一软,若非李莲花搀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腰背、胸口,感觉全身骨头都在抗议,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委屈、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看向李莲花:
“李、李神医……你们……你……” 他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我差点……差点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李莲花立刻切换表情,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歉意和沉重的无奈,重重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表演:
“方少侠,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昨夜……唉!” 他指了指莲花楼,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情真诚得无可挑剔。
“内子她……这里与常人不同。心思纯稚,不通世情,全凭喜恶行事。力气嘛……你也见识了。最怕突然的惊扰吵闹。昨日定是你声音大了些,惊着她了,她才……都是我疏忽,没能及时劝阻,让你遭此大罪。”
他语带愁苦,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带着她,我每日都是这般提心吊胆。说不得,劝不得,稍有不慎便是……你也看到了。我这身子,哪里经得起她随手一挥?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那真挚的歉意、深重的疲惫,再回想昨日那少女非人的力量和完全不通世事的纯净眼神,心里的恐惧和委屈,竟奇异地被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取代了。
原来李神医的日子这么难过!不仅要悬壶济世(虽然在他看来是忽悠),还要日夜照料这样一位……一位如此“特别”的夫人!
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不,是火山口睡觉啊!
他吸了吸鼻子,把差点掉下来的眼泪憋回去,反而生出几分同情,语气也软了下来:“李神医,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大声嚷嚷……你,你才是最不容易的那个。”
说着,他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静谧的莲花楼,脸上浮现出探究和犹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李莲花:
“李神医……话说回来,褚姑娘她……是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她是不是跟我师父李相夷,有什么关系啊?”
李莲花心头一跳,面上波澜不惊:“哦?方少侠何出此言?”
“你看啊!” 方多病来了精神,忍着酸痛掰手指分析,“她年纪轻轻,武功却高得匪夷所思,简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放眼江湖,除了我师父李相夷那般惊才绝艳之人,谁还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她是不是我师父早年在外游历时,收的关门小师妹?或者……”
他迟疑了一下,眼神闪烁着更加离奇的猜想,声音压得更低:
“她会不会……是我师父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
“咳!咳咳咳——!!”
李莲花一口气没喘匀,呛得惊天动地,脸瞬间涨红,一边咳一边难以置信地瞪着方多病,眼神里写满了“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以及一丝被严重“污蔑”的憋闷。
女儿?!!
他李相夷十年前也才弱冠之年,行事或许张扬,但绝不孟浪!何来这么大的女儿?!
再者,若璇玑是他女儿,那他此刻成什么了?简直荒谬绝伦!
可偏偏,这口老血他还不能吐出来!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是我媳妇”!
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让他咳得弯下腰去。
“李神医?李神医你没事吧?” 方多病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顺气,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莲花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摆了摆手,气息不稳,有气无力道:“方少侠……休要胡言。内子……只是天赋异禀,又与世隔绝久了,性子单纯。与我……与已故的李门主,绝无半分瓜葛。”
他在“已故”二字上咬了重音,试图终结这个话题。
方多病却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摸着下巴喃喃:“也对……年纪好像对不上。我师父十年前出事时也才二十,就算有女儿,现在顶多十岁出头……”
李莲花:“……”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狂跳,急需一根针来冷静一下。
“但是!” 方多病猛地抬头,眼睛更亮了,“说不定是别的渊源!师父他侠名远播,交友广阔,说不定褚姑娘是哪个隐世高人的传人,曾得师父指点一两招绝学,所以武功路数有那么点意思……”
“方少侠。”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果断打断他越来越飘的思绪,语气诚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关于李门主之事,我真的所知有限。眼下,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
他指了指方多病一身狼狈:“你看你这……是否需要先找个地方,梳洗整理,休息一番?”
方多病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和被夜露浸透骨髓的寒意,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说、说的是……” 他活动了一下依旧僵硬的脖颈,心有余悸地又瞥了一眼安静的莲花楼,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李神医,那个……我本意是来寻你,看能否一同探查金鸳盟的线索……但现在看来……”
他缩了缩脖子,脸上写满了“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自己先去探探吧!您……您好好照顾尊夫人!千万保重!我就不多叨扰了!”
他是真不敢再踏进那座小楼了。
谁知道里面那位“仙子”睡醒了没有?心情如何?万一他哪个脚步声重了,或者说话声音又不小心大了点……
方多病光是想想,就觉得骨头缝又开始疼了。
说完,他也不等李莲花回应,忍着周身酸痛,一瘸一拐、踉踉跄跄,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那背影,充满了逃离险境的庆幸,和恐怕短期内都无法消散的心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