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李莲花将一碗滚烫的姜汤放在褚璇玑面前。“转过去。”他拿起木梳,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莲花花。”她忽然轻声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过十六岁生辰了。”
木梳“咔哒”一声掉在桌上。“十、十六?”李莲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差点劈叉。
他今年三十,因为扬州慢的缘故看着显小,这年纪差,足足一轮有余,论辈分他都快能当她叔叔了!
“嗯。”她未察觉他的震惊,继续回忆着,“在少阳的时候,每年生辰,玲珑姐姐都会给我梳最好看的发髻,爹爹会送我新衣裳……”
李莲花机械地捡起木梳,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心性纯真不谙世事,没想到年岁竟也这般小。他沉默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
梳齿划过发丝时,她忽然转过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安,小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指尖微微用力,小声问:“莲花花,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是因为我跳进河里了吗?”她仰头望着他,小声补充,“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她带着怯意的认错,像根最柔软的细针,不偏不倚扎在他心尖最软处。
他哪里是在生她的气?
他分明是在气自己,气自己让她身陷险境,气自己竟让她需得这般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情绪,气自己这残破身躯与不堪过往,连回应这份纯粹的勇气都拿不出。
“没有。”他终是叹了口气,声音软得如同浸了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我没有生气。”
“为什么非要跳下去捡那个香囊?”他强行转开话题,嗓音里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
她立刻转过头,眼神亮得惊人:“那是莲花花的东西。”
“一个旧香囊而已,不值得。”他移开视线。
“值得的。”她语气异常坚定,“莲花花的东西,都不能丢。”
“……知道了。”他最终只是低声应道,继续轻柔地梳着她的长发,“下次别这样了。任何东西,都没有你重要。”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梳好头,便是晚膳时分。
桌上饭菜简单却精致,是李莲花用足心思做的。
可他吃得沉默,香囊的冲击、年龄的苦涩、对命运的无力,沉甸甸压着他,食不知味。
褚璇玑捧着碗小口吃着,目光总悄悄瞟向对面的他。他今天太安静了,吃饭不看她,也没像平时那样问“味道如何”。
她放下碗,清了清嗓子:“莲花花,今天的粥亮晶晶的,一定很甜!”她努力回忆着形容味道的话,“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精神!还有这个蛋,”她指着煎蛋金黄的边,“你看它圆圆的,像个小太阳!”
见李莲花还是没反应,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莲花花,你多吃点!玲珑说过,能吃是福。我爹爹今年也特别注重养生,说年纪上来了更要好好吃饭。”
李莲花执筷的手顿在半空。“年纪上来了”......这丫头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璇玑更来劲了,赶紧把自己碗里最金黄的荷包蛋夹给他:“这个给你!最好看的蛋给最需要养生的莲花花!”
李莲花看着碗里的蛋,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堵。
她又把最嫩的菜心也夹过去,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个也给你!吃了心情就会好,就会笑啦!”说着自己先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着她尝不出滋味却用心替他“尝”菜,句句往他年纪上踩,偏还哄得格外认真,李莲花心底那点阴霾莫名散了大半。
他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你啊...”他语气里带着纵容,终是低头吃下了那个“最需要养生的莲花花”该吃的荷包蛋。
吃完饭,安顿她睡下后,李莲花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河水潺潺,正是方才带走那香囊的河流。
那个香囊,曾承载着他年少时的一些念想。若非被狐狸精翻出,他几乎已忘却它的存在。
两段过往,两种心境,在此刻泾渭分明。
年少时对阿婉的倾慕,不过是顺其自然的交集,美好却遥远,连痛楚都带着几分自怜的清冷。
而对里间安睡的那个姑娘,他的在乎却是滚烫的、揪心的,带着人间烟火的实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心动。
怕她冷,怕她饿,怕她受伤,更怕她从这世间消失。
不知从何时起,阿婉的香囊,甚至阿婉本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不及那个浑身湿透、眼里却闪着执拗光芒的姑娘来得重要了。
这迟来的认知如同惊雷,轰然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障。
“莲花花?”里间传来迷迷糊糊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他即刻应声,起身走向里间,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躺下。
自上次碧茶之毒发作吓到她后,她便总在半夜偷偷挤到他的小床上。
第一次发现时,少女抱着枕头赤脚站在床前,睡眼惺忪:“莲花花,我害怕……”他当时板着脸训斥,甚至将她抱回去整整三次。
可第四次醒来,她依旧挤了上来,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紧紧挨着他。
那时她才抽抽噎噎地说,他毒发时浑身冰冷的样子,让她害怕极了,一定要贴着才能安心。
这小床本就只容一人,如今硬挤两人,他每晚都只能侧身而卧,将大半位置让给她。
几次阻止无果后,他只能默然接受,索性将床板往外挪了几寸,好歹能让她睡得舒展些。
果然,他刚躺下不久,身旁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褚璇玑抱着枕头摸索过来,熟练地挤进他让出的那块地方,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
方才在窗边的沉重思绪,关于年岁,关于生死,在此刻,被她无意识的依赖悄然冲散了些许。
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终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将被子往她那边拢了拢。
三十岁与十六岁又如何?
碧茶之毒与她纯粹的依赖又怎样?
至少此刻,这个需要他的怀抱,他给得起。
跳动的烛光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在墙上,这张勉强容纳他们的小床上,温暖得不似人间寒冬。
他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终是极轻地收拢了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罢了,就这样吧。
能照顾她一日,便是一日。
至于其他……不敢想,也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