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后,月满登天阁。
李相夷与赵敏并肩坐在琉璃瓦上,脚下雪月城已沉入梦乡,远山如黛,隐入墨色。
赵敏斟满两杯风花雪月,琥珀色的酒液在月下荡漾。
凝视李相夷执杯的手——三指虚扶,稳定如磐石,腕部却有一个极细微的、蓄势待发的弧度。
莲大哥执杯,她轻笑,眼底有洞察的光,不像品酒,倒像握剑。
李相夷垂眸看向自己指尖,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笑:习惯了。从前握剑是为守护四顾门,后来...是为守住李莲花这个身份。他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越微响,如今握着这酒杯,倒不知该守什么了。
这话语里透出的空茫,让赵敏心头一紧。
她忽然伸手,指尖隔着衣袖,精准按在他手臂手三里穴附近:是这里滞涩,对么?昨日你练剑至游龙踏雪第三变,气息在此处顿了半息。
李相夷蓦然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愕。
他从未提及,她却已看得如此分明。
碧茶之毒清除的是毒素,不是时光。他终是坦然,声音里带着磨损过的沙哑,那十年,毒噬的不只是经脉,更是我的剑心。如今内力易修,心上的锈迹却难除。
月光将他眼底的落寞照得无所遁形。
这个总是以淡然示人的男子,终于在她面前,卸下了最后一道防线,露出了内里深可见骨的倦怠与创痕。
赵敏没有出言安慰。
她只是执起酒壶,将自己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动作缓慢而郑重。
大哥,我也曾握不住剑。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自嘲,不是剑法不精,而是看清了剑锋所指。当我以剑谋局,却发现总有人以侠义之名搅乱棋局时...那剑,便再也挥不出该有的锋芒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开过往。
李相夷凝视着她,看到她眼中不是泪光,而是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冰冷的清醒。
但你现在握得很稳。他轻声说。
赵敏抬眼,目光如星,直直撞入他眼底,因为如今我知道,为何而握。
她将满溢的酒杯推到他面前,酒液在月光下晃出细碎金光:为你我二人,在这异世,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这个理由,够不够重燃你的剑心?
夜风骤起,吹动二人衣袂翻飞,发丝交织。
李相夷看着眼前这杯酒,又看向赵敏那双燃烧着生命力与决然的眸子。
他心里某个早已死去的部分,似乎被这眼神轻轻唤醒。
他接过酒杯,指尖与她微微相触,两人皆是一顿。
阿敏,他开口,声音里某种枷锁似乎正在碎裂,我这一生,曾为天下第一的虚名而活,曾为匡扶正义的责任而活,也曾为不拖累任何人的愧疚而活。
他举起酒杯,对着天上那轮见证了太多的明月,直到此刻,坐在此地,我才惊觉,从未有一刻,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转头,目光如这月色般,清冽而温柔地笼罩住她:谢谢你,让我想为自己...再活一次。
大哥,赵敏轻声打断,眼中带着追忆,你可知道,我初见你时在想什么?
定是在想,此人狼狈不堪,命不久矣。
不是。赵敏摇头,我在想,这个人都快死了,眼神怎么还能如此清澈,像雪山顶上融化的冰泉。
她顿了顿,后来在海上,你把唯一能御寒的外袍给了我,自己冻得唇色发紫,却说碧茶之毒让你不畏寒热。那时我就在想,这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个真君子。
李相夷失笑: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可你的底色从未变过。赵敏目光灼灼,明明经历过背叛,却依然愿意相信我;明明身陷绝境,却还想着先救别人。
夜风拂过,带来桃林余香。李相夷沉默片刻,忽然问:阿敏,你可曾恨过命运?
我恨过。李相夷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声音平静却沉重,重生之初,知晓一切将重演,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为何独独是我?为何要让我带着所有记忆,再经历一遍这剥皮削骨之痛?
我懂。赵敏轻声接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茫然,我偶窥一线天机,竟看清了往后境遇——我会倾尽所有地去爱一个人,为他背弃家国,舍弃尊荣……可最后,他终究还是会在他的江湖道义与我之间,选择前者。
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发誓,再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再也不要将真心托付。
李相夷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为一种极深的温柔:可是你遇见了我。
是啊,遇见了大哥。月光下,她的眼中闪着碎银般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你毫不犹豫为我吸出剧毒;在雪月城,你倾囊相授,助我适应此界武学。你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却总能在我需要时,默默挡在我身前。你知道吗?
她抬眸直视着他,声音轻得像梦呓,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在想,若是...若是能早一些遇见你,该多好。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却重重地落在李相夷沉寂已久的心湖上,漾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声的共鸣在滋长。
良久,他柔声回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与郑重:现在,也不晚。
赵敏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泪意,更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明亮。
不必歃血。李相夷忽然道,他目光深邃,我们的血,在相遇的那一刻,早已在海水中流为一体。
他举起酒杯,声音坚定如誓:
从今夜起,李相夷的剑,为赵敏而锋!
赵敏立即举杯相接,清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
赵敏的谋,为李相夷而利!
两人齐声宣誓,声音在月光下交织:
天地为证,明月为鉴,你我二人,从此性命相托,荣辱与共!
两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滚过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
酒杯掷于身旁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旧日的枷锁尽数断裂。
李相夷看着身旁女子飞扬的衣袂和明亮的眼眸,那困扰他多时的滞涩感,竟在胸中荡然无存。
他忽然朗声长笑,笑声清越,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