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周,周一。
秦川在这栋破楼里,活的像个鬼。
王福明那张手谕带来的劲头,早就凉透了。
地下二层。
民国特藏库。
一个瘦到脱形的糟老头,用生锈的钥匙拧开了铁门。
他是档案管理员老刘。
门,比金库的还厚。
铁门背后,是另一个世界。
昏暗。
一盏三十瓦的灯泡吊在顶上,光线软趴趴的,随时都能断气。
陈旧腐烂的味道猛的灌进口鼻。
秦川没憋住,剧烈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
这里是纸的坟场。
没有书架。
只有一排排铁架,直顶天花板,戳进黑暗深处,望不到头。
架子上堆满牛皮纸捆住的卷宗。
一摞摞,一堆堆,密不透风。
有些架子塌了,烂纸碎屑铺满地面。
脚踩上去,发出干枯的响声。
没有目录。
没有索引。
什么都没有。
这片纸堆能吞噬一切。
“钥匙,灯开关在门边。别弄丢了,就一把。”
老刘把钥匙塞过来,扭头就走,连门都懒的带。
那背影逃的飞快,多待一秒都折寿。
秦川站在门口,没动。
他站了五分钟,眼睛才算适应了这片黑。
楚老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欲亡其国,先灭其史。
他对苏振邦他们的承诺还没忘。
为你们,修一部真实的家族史。
他脸上的震撼褪去。
表情变的很冷。
很硬。
秦川走进门,反手把沉重的铁门甩上。
哐当。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他从墙角拖来瘸腿的桌子,还有一条三条腿的板凳。
开干。
这是一场一个人的考古。
法子很笨,但很直接。
挨着铁架。
从左到右。
从上到下。
一份一份的翻。
天不亮就来,把自己锁进去。
直到深夜,骨头散了架,再拖着身子出去。
他用最原始的办法,一点点翻动这片历史的尘埃。
一周。
两周。
三周。
时间没了意义。
他就是档案室的鬼。
干净的衬衫早就灰扑扑的。
头发乱成一团鸟窝,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
一天到晚在昏暗灯光下翻故纸堆,秦川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进去。
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吓人。
他翻完了民国十七年到二十年,整整三个铁架子。
翻出来的全是屁事。
地契。
商铺合同。
诉讼记录。
报纸合订本。。。
警察局长收窑子保护费,税务官帮人偷税。
这点东西扔给苏振邦,提鞋都不配。
一无所获。
深夜。
秦川靠着冰冷的铁架子,一根手指头都懒的动。
身体被彻底掏空了。
他竟然开始怀疑,楚老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
那帮老狐狸,屁股真就这么干净?
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口袋里的加密手机,震了一下。
王雅。
他划开屏幕。
一条信息,一张图。
“宝贝儿,还没睡呢?不会真在里面当野人了吧?”
图片上,王雅斜躺在浴缸里。
玫瑰精油的蒸汽缭绕。
她身上只盖着一层白色的泡沫。
泡沫下的曲线,比什么都不穿更有魔力。
她端着红酒杯,红唇微张,隔着屏幕送来一个飞吻。
那眼神,又懒又勾人。
秦川的喉结滚了滚,小腹窜起一团火。
这妖精。
总能挑起他最原始的欲望。
又一条信息。
“我的王,这龙椅还空着呢,就等你回来坐。。。别把自己累坏了,我会心疼的。把身子养好,将来。。。有你累的时候。”
信息末尾,跟了个表情。
【魔鬼坏笑.gif】
秦川看着手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笑了。
一个月来,第一次笑。
他没回信息,把照片存了。
关掉手机,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
秦川走到下一个铁架前,解开一捆新的卷宗。
封皮上写着:民国二十一年,东海教育捐款记录。
继续干。
搜寻又过了一周,枯燥的让人发疯。
秦川快被这片故纸堆逼疯了。
这时,一个人影,晃进了他的视线。
一个老清洁工。
五十多岁,姓孟,人称老孟。
沉默寡言,驼着背,一身洗的发白的蓝工作服。
这楼里的人,个个踩点上班,磨洋工等下班。
只有老孟,来得早,走得晚。
他擦灰的动作很慢,很细致。
他不是在擦灰,是在供奉。
地上的碎纸片,他都会小心的捡起来,放回原处。
秦川从没在意过他。
直到今天。
老孟用半湿的抹布,擦拭一个破烂的卷宗封面。
秦川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重。
秦川心里咯噔一下。
在一个全是咸鱼的地方,一个这么做事的人,图什么?
他没动,心里默念。
人心之镜,启动。
蓝色光幕在眼前展开,锁定了那个佝偻的背影。
【姓名】:孟德海
【职位】:省文联后勤服务中心 清洁工
【人心之镜分析结果】:
【表层欲望】:把今天的卫生打扫干净,拿到全勤奖。
【深层动机】:守护。他认为这些老纸堆,是东海省的根。他的父亲曾是历史学者,一生夙愿就是整理这些档案,却至死未能如愿。他想替父亲,守护这些历史,不让它们在尘埃中彻底腐烂。
【性格底色】:固执 善良 极度自卑 有朴素的传承信念
守护和传承。
看到这两个词,秦川的呼吸停了一拍。
他站起来,走到老孟身边。
“老师傅,歇会儿吧。”
秦川递过去一瓶没开的矿泉水,声音放的很轻。
老孟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局促,连连摆手。
“不。。。不累,秦副主席,您忙您的,别管我。”
他第一次和这位大人物说话,紧张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叫我小秦就行。”
秦川把水硬塞到他手里,自己也蹲下,拿起抹布,学他的样子擦铁架底层。
“老师傅,我来这已经一个多月,天天看您忙活,说实话,我佩服您。”
老孟更慌了。
“我。。。我就是一个扫地的,佩服啥呀。。。”
“不。”
秦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佩服您对这些老古董的这份心。在您眼里,它们是宝贝,对吧?”
这句话,一下捅进了老孟的心窝。
他看着秦川,眼里的戒备和自卑,化开了一点。
他犹豫了半天,点了点头,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爹说,纸是有灵的,写在上面的事,不能忘。”
“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老孟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几十年了,没人这么说过他那个郁郁而终的爹。
“老师傅,不瞒您说,我也想当个守护者。”
秦川看着老孟的眼睛,说的很坦白。
“但这地方太大,我到处乱撞,根本摸不着头绪,什么也找不到。您在这待了十几年,比谁都熟。”
“我想请教您,这满屋子的卷宗,哪些是死的,哪些是活的?”
“哪些,是没人碰,没人看的?”
这个年轻人,没官架子。
说的话,跟他爹一模一样。
他不是来捞好处的。
他是真懂这些老纸的人。
老孟沉默了很久。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满是褶子的脸,阴影很深。
最后,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向最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那个角落,结满蜘蛛网,黑漆漆的。
“哪儿。”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每个字都磨着喉咙出来。
“旧商会的捐款记录,乱七八糟的烂账本子,全扔在哪儿了。”
“几十年来,从来没人碰过。都当是些。。。废纸。”
秦川转过头,看向他指的方向。
那片黑暗里,他的眼睛,骤然亮的吓人。
他知道。
线索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