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节前三天，“鹰愁涧冲突”的消息，裹挟着边关的尘土与血腥气，飞马传入了日光城。
朝堂大哗。
正如崔琰所料，主战、主和、怀疑内鬼、指责南朝的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卧病的老王被惊动，强撑病体召集群臣议事，却因怒火攻心，再次咳血昏厥。
颁诏之事，无人再敢提起。
二王子在一片混乱中站了出来，言辞恳切，愿为父分忧，亲赴边境查明真相，安抚受损部落，并“与南朝守将交涉，避免事态扩大”。
他表现出了储君应有的担当与冷静，赢得了不少中立大臣的赞许。
大王子脸色铁青，却因前几日私自调兵被崔琰的人“巧妙”泄露的举动遭了老王训斥，此刻不敢再强出头，只能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志得意满的弟弟。
崔琰全程沉默地站在央金身侧，只在二王子请缨时，抬眼看了一下，眼底深处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漆黑。
央金忧心忡忡，回府后拉着崔琰的手：“夫君，二哥此去……不会有危险吧？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崔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温和：“二王子殿下思虑周全，又有精锐护卫，只是去查明情况，应当无碍。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凝重，“只是……边关多险，但愿一切顺利，莫要再起波澜。”
他的安慰并未完全驱散央金的不安，但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她终究还是依赖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二王子的队伍在数百精锐护卫下，离开了日光城。崔琰站在城楼上，远远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戈壁的地平线上。
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转身下楼时，遇到了一位隶属于二王子派系、平日对他颇为冷淡的官员。
那官员难得主动对他点了点头，语气复杂：“驸马也觉得，二殿下此行能顺利解决此事？”
崔琰驻足，回以平和的微笑：“二殿下仁勇兼备，必能不负大王所托。我等在王城，静候佳音便是。”
官员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擦肩而过。
崔琰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佳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日光城。
山雨欲来。
落鹰峡的“意外”，发生在二王子抵达边境的第五天傍晚。
消息传回时，已是深夜。王庭瞬间被恐怖的寂静笼罩，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悲鸣与难以置信的惊呼。
二王子在落鹰峡遭遇“疑似南朝精锐”的伏击，护卫拼死血战，伤亡惨重。
二王子身中数箭，其中一箭贯穿肺叶，虽被拼死抢回，但已奄奄一息。
袭击者悍勇异常，身手了得，所用兵器衣甲碎片，经辨认，与南朝皇帝亲军“玄甲卫”死士配备极为相似。
现场未留一个活口，所有袭击者要么战死，要么在重伤被俘前毅然自尽。
重伤的二王子被快马加鞭送回日光城，途中几次濒危。御医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
老王闻讯，当场又吐血昏迷，病情急转直下。
大王子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迅速被“悲痛”和“愤怒”掩盖。
他厉声要求彻查，严惩凶手，言辞激烈，几乎指向南朝宣战。
朝堂彻底乱了。
崔琰扶着几近昏厥的央金，站在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偏殿外。听着里面御医压抑的摇头叹息，听着大王子在外殿咆哮着调兵遣将。
央金抓着他的手臂，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二哥他……南朝……他们怎么敢！”
崔琰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的手掌，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缓缓摊开，又慢慢收紧。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接到韩七密报时，那纸张冰凉的触感，以及上面简短的几个字：
“事成。二王子重伤，必不治。”
殿内，二王子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终于彻底平息下去。
御医沉重地走出，缓缓摇头。
几乎同时，一名风尘仆仆的边军信使冲入王庭，带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
在落鹰峡伏击现场附近一处隐蔽石缝中，发现了一枚烧得变形、但纹样特殊的玉佩。
仔细辨认证物，其上隐约能辨出大王子的私属印记，更引人生疑的是，其系绳款式与南朝某高级将领惯用的制式如出一辙，
仿佛在无声印证着某种关于“事后利益”的隐秘约定。
偏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大王子暴怒的否认声、惊疑的抽气声、老臣们惊恐的低语……轰然炸开。
然而，真正将猜忌推向顶峰的，并非大王子过激的反应，而是紧随其后的另一份“证物”。
就在众人尚未从二王子的死讯和那份指向模糊的“勾结南朝”指控中回过神来时，一位曾随二王子前往边境、并在落鹰峡袭击中侥幸生还、身负重伤的护卫副统领，
在弥留之际，挣扎着向主持调查此案的老臣吐露了一个细节：
袭击者虽然悍勇死战，装备也与南朝精锐极为相似，但在近身搏杀、特别是其中一名袭击者被护卫拼死砍伤手臂、护腕破裂时，
他恍惚瞥见，那人破损的皮质护腕内侧，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不完整的烙印痕迹。
那痕迹的形状……他曾在去年随大王子的亲卫队前往北部草场巡视时，在大王子某个心腹爱将豢养的猎鹰脚环上，见过类似风格的徽记图案。
当时他还好奇问过，被告知那是大王子母族部落一种古老的、代表“锐利与忠诚”的私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不再是模糊的指控，而是一个濒死之人用最后意识指证的、带有独特私人印记的细节。
它没有直接说大王子是主谋，却将袭击者与大王子身边最私密的势力，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方式联系起来。
紧接着，更“巧合”的事情发生了。
负责清理落鹰峡战场、搜寻更多证据的边军小队，在一处被血迹和碎石掩盖的岩缝底部，真的找到了一小块染血的、破损的黑色皮质护腕碎片。
经仔细辨认和清洗，其内衬上，确实有一个被血污浸染大半、但轮廓依稀可辨的奇特烙印，
与那护卫副统领描述的、以及事后被找来的大王子母族部落老人辨认的私徽图案，有七八分相似！
这块碎片和护卫的证词，构成了一条看似偶然、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链。
它比任何密信都更具“现场感”和“偶然性”，也更难伪造，至少表面上看是的。
它暗示袭击者可能并非真正的南朝死士，而是伪装者，并且伪装者与大王子麾下的隐秘力量存在某种关联。
大王子的狂怒辩解，在这样“确凿”的物证和“垂死”的人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政敌和怀疑者们立刻抓住了这一点：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你的私徽会出现在“南朝刺客”的护腕上？
这是否说明，所谓的南朝袭击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目的就是为了除掉二王子，并嫁祸南朝，一石二鸟？
猜忌如同野火般蔓延。大王子的任何解释和反击，此刻在众人眼中都成了欲盖弥彰。
朝堂的混乱，从单纯的悲痛与对南朝的愤怒，迅速演变成了对内部阴谋的深度恐惧与互相倾轧。
崔琰扶着央金，冷眼看着这场由他亲手投下火星而燃起的烈焰。
那块“恰好”被发现的护腕碎片，自然是他让韩七提前准备、并确保会在“适当”时机被“发现”的关键道具。
而那位护卫副统领的“证词”，也不过是临死前被巧妙引导和暗示的结果。
真真假假，虚实难辨，人性的猜疑与对权力的渴望，自会完成剩下的所有逻辑闭环。
崔琰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雪过后，冻结一切的荒原。
他轻轻拍着怀中因过度悲伤和震惊而失声的央金，低声呢喃，仿佛在安慰她，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乱了……这才刚刚开始。”
窗外，日光城的第一场夏雨，终于瓢泼而下。
雨点狠狠砸在宫殿的金顶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座矗立在戈壁中的权力之城，彻底冲刷、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