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苏州的夜晚褪去了夏末的余温,染上清冽的凉意。
自那日雨中意外之后,“黄公子”来访的频率越来越高,只是那份原本刻意保持的、彬彬有礼的距离感,仿佛被那场意外悄然冲淡了些许。
林静为他换过几次药,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痕。
两人之间的话题,也不知不觉从纯粹的学问探讨,蔓延至更广的领域,甚至偶尔会触及一些……更私人、更感性的层面。
这夜,萧玄来得比平日稍晚。
他带来一小坛据说是北地友人捎来的“秋露白”,酒液清冽,香气幽远。
“不是什么名酒,只是觉得这清冽之气,或合先生心境。”
他如是说,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白日里经历了什么耗费心神之事。
林静并未多问,只温了酒,两人在书房窗下对坐。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落庭院,与室内暖光交融,气氛静谧而放松。
酒过两巡,身上微暖,话语也似乎比平日更易流淌。
萧玄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目光望向窗外朦胧的月色,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先生可知,这世间有些失去,并非物件的损毁,而是……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
林静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
萧玄并未看他,依旧望着虚空,继续道:“我曾听过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君王,和他失落的珍宝。”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每个字都仿佛浸满了岁月的尘埃与悔恨:
“那位君王,坐拥四海,握有至高权柄,看似拥有一切。可他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伤害了他最珍贵的人。用强权、禁锢、用自以为是的爱,将那人推远。”
林静的呼吸不知何时放轻了。
他看着萧玄被灯火勾勒出的、略显冷硬却此刻弥漫着无尽寂寥的侧影,心头莫名一紧。
“后来呢?”他轻声问。
“后来……”
萧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了几分,“那人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君王才恍然惊觉,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臣子,一个玩物,而是……他的半条命,他冰冷宫殿里唯一的光。”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才继续道:
“君王发疯一样地找。动用一切能用的力量,翻遍国土的每一个角落。
他悔,悔不当初;他恨,恨自己愚蠢;他怕,怕那人已遭遇不测,怕此生再不得见。
他守着那人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旧物,在无数个漫长的夜里,被悔恨和恐惧啃噬。
他才知道,所谓的权力、江山,在那个人面前,一文不值。”
故事里的情绪如此浓烈,悔恨与渴望几乎要冲破叙事的表层,扑面而来。
林静听得入了神,心口有些闷,有些疼。
萧玄的声音越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有人说,那珍宝或许早已损毁,劝君王放弃。
可君王不信。他总觉得,冥冥之中还有一丝联系,那人还在某个地方。
所以他等,用尽余生去等,去寻。
哪怕踏遍山河,哪怕寻到白发苍苍,哪怕……最后找到的只是一捧黄土,他也要亲眼看见,亲手触碰。
因为……那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窗外遥远的、若有似无的虫鸣。
林静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杯早已忘了放下。
君王……珍宝……伤害……寻找……等待……
这些词汇在他空茫的脑海里碰撞、回响,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拼命想要捅开一扇紧闭的、沉重的大门。
心口的闷痛越来越清晰,渐渐变成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悸痛!
“呃……”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抬手死死按住了头,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眼前,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破碎的光影!
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衣角,在眼前剧烈晃动,带着暴怒的气息……
一只修长的手指正在仔细地为自己系上衣带,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颈侧的皮肤……
是某个深夜。烛火将尽未尽的朦胧光线里,自己似乎被拥在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
画面快如闪电,模糊、混乱、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
“啊……”林静痛苦地低吟出声,手指深深插入发间,仿佛想将那撕裂般的画面从脑海中揪出去。
“林先生!”
萧玄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起身,在茶盏落地的脆响余音中,已一步跨到林静身前,双臂伸出,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太用力。
林静整个人僵住了,鼻尖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熟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此刻异常激烈的心跳声,将他完全笼罩。
那手臂环过他的背脊,收得很紧,紧得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和衣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
这不再是“黄公子”温和有礼的距离,而是一种近乎失态的、带着绝望与狂喜的紧密贴合。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我了……”
萧玄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压得极低,沙哑得不成样子,滚烫的呼吸拂过他冰凉的耳廓,那语气里是难以置信的激动,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更深处,还藏着长久等待后近乎崩溃的脆弱。
林静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想起来?想起什么?想起谁?
那些闪过的模糊画面——相拥而眠的温热,笨拙系衣的专注——确实带来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但它们依然只是碎片,没有面孔,没有名字,没有连贯的前因后果。
它们搅动了他的情绪,让他痛苦困惑,却并没有拼凑出一个清晰的“黄公子”或任何具体的人。
“我……”林静张了张嘴,声音因为紧贴的拥抱而闷闷的,带着未褪的痛楚和茫然,“我不知道……我只是……头很痛……”
他感觉到拥抱着自己的身躯,瞬间僵住了。
那激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期盼,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凝固。
环在背后的手臂力道未松,却失去了刚才那种仿佛要融入骨血的炽热,变得有些僵硬,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重。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交错的、并不平稳的呼吸。
半晌,萧玄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臂。
但他没有完全退开,只是将距离拉开到能看清彼此脸孔的程度,双手依旧扶在林静的肩头,指尖冰凉。
他低下头,看进林静依旧写满困惑与痛楚的眼睛里。
那里有波澜,有触动,有因他故事和拥抱而生的涟漪,但唯独没有他期盼已久的、清晰的“认出”。
希望燃起的烈焰,被现实的冷雨浇熄,只剩下灼伤后的空洞和绵延的痛。
萧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江倒海般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覆上了一层更深的、疲惫的暗影。
只是那握住林静肩头的手,指节依旧泛白。
“是黄某……失态了。”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沙哑低沉,“见先生如此痛苦,一时情急……唐突了先生。”
他缓缓收回手,挺直了脊背,又变回了那个克制有礼的“黄公子”,只是脸色比林静好不了多少,苍白中透着一丝灰败。
林静肩头一轻,那令人窒息又奇异地带来某种支撑的拥抱离开了,他竟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落。
“不……是林某失仪,扰了公子雅兴。”
林静勉强稳住呼吸,避开对方那过于沉重的目光,心底乱成一团。方才那个拥抱的温度和力度,还有那声压抑的“你想起来了”,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再次抬起眼,看向萧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探寻:
“公子方才的故事……那位君王……他后来,可曾找到?”
萧玄凝视着他,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在了平静的水面之下。
良久,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给出了回答:
“他……在找。”
目光锁住林静,不容错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用尽一切方法,从未放弃。”
林静怔住了。
——
这一夜之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林静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总是模糊的,支离破碎,没有连贯的情节。
有时是威严压抑的宫殿回廊,无尽的台阶仿佛通往天际;
有时是弥漫着苦涩药味的房间,灯火如豆,人影绰绰;
有时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鼻尖萦绕着一股独特而浓郁的香气
——沉静、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是龙涎香。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林静总是怔忡良久,心口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影随形,白日里也时常走神。
他对“黄公子”的感觉,变得愈发复杂。
那不再仅仅是投缘的友人,或值得尊敬的求教者。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观察他:观察他偶尔凝望自己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痛;
观察他谈及某些话题时,那种刻意的轻描淡写下,掩藏的熟稔与疏离;
观察他看似温和从容的表象下,那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脊梁。
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以及一种超越友谊界限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探究欲和……依恋。
他开始期待他的到来,不仅仅是为了交谈,更是为了看到那双眼睛,为了感受那种只要他在身边、心底空洞便能被短暂填满的奇异安宁。
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回忆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试图从那些看似平常的互动中,拼凑出“黄公子”真实的模样。
和……他对自己那份明显超乎寻常的关注,究竟源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