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茶舍檐下“意外”之后,萧玄将自己关在临水小院里,整整两日未曾踏出房门。
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白日里,他对着窗外流水怔忡出神;
深夜里,旧疾与心魔交织,冷汗浸透重衫。
高德胜与影卫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近乎野兽受伤般的粗重喘息与偶尔器物碎裂的闷响,心惊胆战,却无人敢入内。
第三日清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走出来的萧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眼下乌青浓重。
“备车,去城西。”
他的声音嘶哑:“另外,去寻一套符合江南富商身份的衣物配饰,不要过于奢靡,要……有书卷气,显得见多识广些。
从今日起,我叫‘黄玄’。”
“黄”与“皇”谐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自己真实身份一丝微弱的联系。“玄”字,则是他私心的刻痕。
一个时辰后,一位身着天青色织锦、外罩墨绿纱氅衣的“黄公子”,出现在了清波门内巷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他身姿挺拔,气度雍容,虽面带些许长途跋涉的倦色,但眉眼间是世家子弟良好的教养与见识过广阔天地的沉稳。
身后跟着的“管家”手中提着几样雅致的礼盒——并非金银,而是几部难得的医学古籍拓本,和一小盒上等的徽墨。
叩门声响起。
开门的依旧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
“在下黄玄,久闻林静先生医术通神,学识渊博,特来拜会。”
“黄玄”拱手,态度谦和而不卑微,语调舒缓,
“在下自幼体弱,留有宿疾,每逢江南湿暖时节便觉胸闷气短,精神不济。遍访名医,收效甚微。
听闻先生善调疑难杂症,故冒昧前来,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姿态放得极低。
林静被老仆请至前厅。
见到这位“黄公子”,他微微一怔。
并非因为对方出众的仪态,而是……一种模糊的、难以捕捉的感觉。
此人眉眼间似乎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但看向他时,目光却异常专注而……平静?
没有寻常求医者的焦虑急切,也没有某些富家子弟的颐指气使。
“黄公子请坐。”
林静依礼招呼,目光扫过对方气色,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断。
“听闻先生不仅精于医道,于经史算学亦有涉猎,黄某佩服。”
“黄玄”没有立刻切入病情,反而从“管家”手中取过一本古籍拓本,“
此乃前朝《灵兰秘典》残卷的摹本,于气脉运行别有一家之言,黄某偶然得之,思及先生或有用处,特带来请教。”
话题起得巧妙,既展示了诚意与见识,又投其所好。
林静果然被那拓本吸引了注意力,接过翻阅,眼中露出专注之色。
诊脉时,“黄玄”极其配合,描述症状也清晰有条理,但他所言的“胸闷气短”、“夜寐不安”、“心绪烦扰”,虚虚实实,
既有真实长途奔波与内心煎熬带来的体感,又巧妙地与他希望展现的“需要长期调理”的形象结合。
林静诊得很仔细。
脉象确有些弦细不稳,肝气似有郁结,心血略耗。
他斟酌着开口:“公子之疾,似与情志劳碌相关,非单纯药石可速愈。
需安心静养,舒畅情志,辅以药物调理肝脾,宁心安神。”
“先生所言极是。”
黄玄点头,叹了口气,眉宇间那缕沉郁似乎更重了些,“不瞒先生,家中经营南北货殖,琐事缠身,近日又……有些旧事萦绕心头,确难安宁。
不知先生可有何静心安神、疏导郁结的良法?不必拘于汤药,导引、饮食、乃至……清谈排遣,皆可。”
他没有一味追问药方,反而将话题引向了更生活化、也更易产生交流的层面。
甚至隐隐透露出需要“倾诉”或“交流”的意向。
林静微微沉吟。
这位黄公子谈吐不俗,见识广博,态度又真诚恳切,与之前接触过的各色人等颇为不同。
他想了想,除了开出一张平和的疏肝安神方,还建议了一些简单的呼吸吐纳之法,并提及可多食些百合、莲子等物。
“黄玄”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问,问题都点在关键处,显示出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问及方中某两味药材配伍的精妙之处,林静解答时,无意中带出了“协同作用”、“降低副作用”的说法。
黄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震动,随即化为更深的好奇与赞叹:
“先生此论,鞭辟入里,黄某闻所未闻,实在精妙!”
第一次拜访,在一种客气而略显深入的交流中结束。
“黄玄”告辞时,言辞恳切:“与先生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黄某宿疾缠身,恐需时常叨扰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林静送他到门口,客气道:“黄公子言重了,医者本分。”
望着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消失在巷口,林静回到院中,心中却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
这位黄公子……有点奇怪。
不是令人不适的奇怪,而是一种……他说不清的感觉。
与他交谈时,自己似乎比平时更放松一些,那些关于医理、甚至偶尔涉及的算学问题的讨论,也格外顺畅。
更重要的是,当那位黄公子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说话时,林静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心底那片总也填不满的空茫和偶尔浮起的细微焦虑,都被一种温煦而沉稳的目光暂时抚平了。
甚至,在那目光注视下,他有时会不自觉地比平时多说几句,更细致地解释某个观点。
这感觉陌生而微妙,让他有些困惑。
是因为对方态度真诚,且问题总能问到点子上,激发了他的谈兴吗?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摇摇头,将这莫名的思绪归为对方气度使然。
接下来的日子,“黄公子”果然如他所说,“时常叨扰”。
有时是复诊,带来一些新的身体感受与林静探讨;
有时是“偶得”了一本奇书或听闻了一个有趣的算学难题,前来请教;
有时甚至只是路过,以“江南阴雨,旧疾似有反复,心中烦闷,想与先生说说话”为由,来小坐片刻。
他极有分寸。
每次停留时间不长,礼物雅致而不贵重,谈话内容始终围绕着学问、医理、风物见闻,偶尔涉及自身“家中事务”的烦恼,也是点到即止,更像是一种寻求理解的倾诉,而非具体要求解决。
他的态度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礼貌的亲近,从未越界。
林静起初的客气与距离感,在这种频繁而舒适的交流中,不知不觉地消融着。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位“黄公子”的来访。
与他交谈,不仅能让自己的学识有用武之地,对方理解力极强,更能让他在这个依旧陌生的城市里,感受到一种罕见的、智力上的契合与精神上的……慰藉?
尤其是有一次,他正在庭院中对着石桌上的棋局残谱凝思。
黄玄来访,见状便安静地在旁观看片刻,然后指尖轻轻点在一处:
“若置此子,可否破此僵局?” 那落子的位置,与林静心中所想竟不谋而合!
他惊讶抬头,对上黄玄含笑的眼眸,那一瞬间,心底竟掠过一丝极其模糊的、仿佛曾在何处经历过的熟悉感,快得抓不住。
“黄公子也精于此道?” 他脱口问道。
黄玄笑容微敛,眼底似有暗流涌过,随即温和道:“略知皮毛。家母……昔年甚爱此道。”
林静点点头,未再多想。
他并不知道,每次黄玄离开巷子,坐进那辆青篷马车后,脸上那温和从容的面具便会瞬间崩塌。
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在车壁上,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眼底翻涌着痛苦、渴望与极力压抑的疯狂。
他需要调动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在那双清澈却陌生的眼睛注视下,扮演好一个温文尔雅、富有学识的求医者,而不是那个想要不顾一切将人揉进骨血里的帝王。
他贪婪地收集着林静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不经意的话语,每一个熟悉的小动作。
心痛于那份全然的无知,却又从对方逐渐放松的戒备和偶尔流露的专注神采中,汲取着微薄的、支撑他继续演下去的希望。
对林静而言,黄玄是一个逐渐变得重要起来的“友人”,一个能理解他、与他进行有价值交流的、令人安心的存在。
他心底的空洞,似乎在这个人身边时,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隐约的熟悉感悄然填补一丝缝隙。
这让他困惑,却也让他不自觉地,向这份“友谊”靠近了一步。
而对于萧玄,这场以“友人”之名精心编织的靠近,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是与自己疯狂的占有欲和汹涌爱恨最艰难的搏斗。
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重新靠近他的方式。
即使这方式,需要他亲手将自己的心,在这缓慢的靠近中,反复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