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没有再回营帐,甚至没有与萧璟再多说一句话。
他几乎是径直走向营门,翻身上马,动作迅捷得没有一丝多余。影卫们立刻无声地跟上,不敢有丝毫耽搁。
马蹄踏破北境黎明前最浓的黑暗,溅起冰冷的泥雪。
萧玄策马走在最前,任由寒风如刀割在脸上。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他不在这里。
我感应不到他。
这两个认知如同恶毒的诅咒,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侥幸、所有支撑他日夜疾驰赶到此地的力量,都在踏入那顶空荡营帐、触碰那片冰冷床榻的瞬间,被彻底击碎。
他来了,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试图在这片最后留有沈沐痕迹的土地上,抓住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
可他失败了。
那种玄而又玄的感应,彻底断了。
这比任何明确的坏消息都更让他恐惧。
这意味着,沈沐不仅人不见了,连他们之间那种宿命般的、或许源于“焚情”的微妙羁绊,也可能被某种力量强行抹除或隔绝了。
是谁?谁能做到?
这个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直到看见呼延律。
那张苍白的、虚弱的脸,那个让沈沐奋不顾身的人……几乎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所有阴暗的、暴戾的情绪。
杀意是真实的,汹涌的,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名为“帝王”的躯壳。
他不能杀他。
不是不想,是不能。
因为沈沐在意。因为那可能是沈沐用命换回来的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几乎将他击垮。他连发泄仇恨、迁怒于人的资格,都因为沈沐而失去了。
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这片找不到爱人、却处处是爱人为他人心碎证据的土地上,连呼吸都觉得是种折磨。
他必须离开。
现在,立刻。
回京城去。回到那个虽然也没有沈沐、但至少没有呼延律的地方。
用他所能动用的一切,权力、金钱、暴力、乃至他自己的生命,去织一张覆盖整个天下、乃至周边所有可能地域的巨网。
他就不信,一个人,真的能凭空消失!
——
萧玄铺天盖地的搜寻令与画影图形发往各州县时,崔琰正在别院的书房里,对着棋盘复盘近日的几件“小事”。
一份来自江南某个不起眼药材铺的密报,提及有疑似官差拿着画像暗中查问近期购买某些南疆药材的生面孔。
另一份来自北境附近城镇的眼线回报,说通往山区的某条小径附近,出现了不明身份的猎户,徘徊数日,似乎在观察地形。
密报语气平静,但崔琰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份外松内紧的压迫感。
萧玄的网,确实在收紧,且并非漫无目的,而是隐约朝着几个可能的方向在试探。
他放下密报,指尖在棋罐中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堵住了一片白棋看似散乱、实则暗藏生机的气眼。
躲?
崔琰的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从未想过仅仅“躲藏”。
隐匿行踪只是最基础、也最不重要的一步。真正的棋眼,在于“替换”与“再造”。
容貌,是最直接的标签。
如今的沈沐,莫说与画像上那个眉眼清冷、轮廓分明的御前参议判若两人,即便是他最亲近之人站在面前,也绝难从这张温润清秀、眉带断痕的脸上,寻到丝毫旧日痕迹。
除非有人能识破南疆早已失传的古老蛊术,或者等到数月后药效自然消退,而他自然会提前续药。
否则,沈沐就是走在最繁华的京城大街上,站在萧玄面前,也只是一个略有几分书卷气的陌生病弱青年罢了。
画影图形?不过是一张废纸。
记忆,是比容貌更深层的枷锁,也是最彻底的清洗。
“忘川”洗去的,是沈沐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他不记得萧玄,不记得呼延律,甚至不记得“沈沐”这个名字。
他如同一张被精心擦拭过的白纸,纯净,空白,全然地依赖着赋予他新身份、新解释的崔琰。
一个没有过去、且外貌全然改变的人,如何能被“找到”?
因此,当外界的搜寻愈演愈烈,风声鹤唳之时,崔琰内心反而渐渐滋生了一种近乎愉悦的、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看着坐在临水的小轩里,就着晨光翻阅那些他精心挑选过的典籍。
阳光会透过竹帘,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柔和的光影,照得他眉尾那道银色的、独属于“水月镜花”的断痕若隐若现。
那孩子即便失了所有记忆,剔除了名为“沈沐”的过往纠葛与尖刺,其内核的聪慧与敏锐依旧令人惊叹。
昨日与他讨论药理,不过随手翻至“黄连”一味,他便能一眼看出书中注解的笼统之处,直言“未析其理”。
那种剥离表象、直指核心的思维方式,是崔琰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的璀璨光华。
每每此时,他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战栗
——如此绝世珍宝,正在他的手中被拭去尘埃,重新雕琢,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创造的世界。
崔琰坐在他对面,手里也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时常落在“林静”身上。
他为他取名“林静”,取“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意,暗合其远离喧嚣、心境澄明的现状,亦盼其性情能如幽林深潭,安稳静好。
只是……偶尔地,非常偶尔地,他会捕捉到“林静”眼中一闪而过的空茫。
比如现在
林静或许正读到某处,指尖无意识地按上心口,清俊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困惑与怅惘。
他会抬起那双依旧清澈,却已盛满“林静”这个崭新灵魂的眼睛,轻声说:“崔先生,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每当这种时刻,崔琰总会用最温和、最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抚他,如同抚平一张白纸上不应存在的折痕:
“记忆如烟云,聚散无常。强求反伤神。林静,你看院中桂花开得正好,不如随我去走走?”
他深信,日复一日如此,旧日的痕迹终将被这江南的暖风、沁人的桂香、还有他赋予的“林静”这个身份彻底覆盖。
他会是那张白纸唯一的执笔人,绘上他认可的、安全的、完美的图景。
北境的风暴,京城的雷霆,都该与这片桃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