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紫宸殿。
萧玄猛地从龙榻上坐起,额间已是一片冷汗,寝衣的后背也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
“陛下?”
值夜的高德胜慌忙掌灯趋近。
萧玄抬手制止了他的询问,只是抚着心口,那里传来一阵阵空洞而尖锐的抽痛,……仿佛生命里某块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鲜血淋漓却找不到伤口的虚无感。
自沈沐随军北上,驰援北戎,已过去半月有余。
这月余,对萧玄而言,是另一种煎熬。
他放他走了,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安,还是在沈沐那双盛满对另一个人急切恳求的眼睛面前,点了头。
可那画面却成了扎在他心头的刺——沈沐从未那样看过他,那般急切,那般破碎,仿佛将所有的重量与希望都寄托在了那句“救他”上。
每每想起,心口便是一阵闷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恼意与……更深的自嘲。
他气沈沐为旁人如此不顾一切,更气自己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旁人如此。
人虽在京城,心却早已系在北境。
每一次军报传来,他都要先问是否有沈沐的消息,既盼着他平安,又隐晦地想知道,他是否还在为那个人焦灼;
每一次边关风雪骤起的夜里,他都会无端惊醒,仿佛能听到远方战马的嘶鸣与刀剑的碰撞,然后便再也无法入眠,独自对着虚空,品尝那份混杂着担忧与涩意的寂静。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批阅奏折时时常望着御书房那扇沈沐常站的窗户出神,眼神复杂;
用膳时,会下意识将某道菜挪到对面空位前,仿佛那人还会坐在那里,安静地进食,随即又抿紧唇,动作生硬地收回;
深夜独处,龙榻空旷冰冷,怀里缺失的重量和温度,比“焚情蛊”的隐痛更清晰、更磨人。
他开始频繁地摩挲沈沐临走前,无意间落在案头的一枚温润卵石,那是那人偶尔沉思时会捏在指尖把玩的东西。
指尖抚过光滑的石面,触感微凉,却仿佛能勾起那人低眉沉思的侧影,以及……那双为别人而红、却从未为他流露出同等程度脆弱与哀求的眼眸。
朝臣们隐约察觉帝王心情沉郁,却只以为是北境战事焦灼之故。
唯有高德胜等近侍知道,陛下眼底深处那日益累积的焦灼与阴郁,与千里之外那个清瘦的身影息息相关。
而此刻,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股一直潜藏的不安与隐隐的恐惧,终于凝聚成了实质的、尖锐的剧痛,将他从浅眠中狠狠刺醒。
这痛楚来得毫无缘由,却猛烈得让他灵魂震颤。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一切光亮,仿佛预兆着什么不祥。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惊悸感,如同最深的寒潭之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沈沐……
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他紧紧抓住身下冰凉滑腻的锦缎,力道大得骨节泛白。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不是战阵之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某种更阴诡、更难以防范的东西。这种灵魂被骤然拉扯、重要之物即将永久失去的恐慌,是如此清晰而尖锐,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高德胜。”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容错辨的紧绷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老奴在。”
“北境……燕王处,今日可有军报传来?”萧玄追问,目光死死盯着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与千里山河,看到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人。
“回陛下,”高德胜躬身,声音放得极轻,“昨日午后收到的例行军报中提及,北戎王庭乱局已基本平定,术赤被擒,残部正在清剿。燕王殿下眼下……正全力搜寻呼延律世子的下落。”
高德胜小心翼翼地回答,敏锐地察觉到帝王不同寻常的焦躁。
“没有提及沈参议?”萧玄打断他。
“……奏报中未单独提及沈大人。”高德胜垂首。
萧玄的心沉得更深。没有消息,在这种莫名心悸的时刻,往往比坏消息更让人恐慌。
“影。”他几乎是咬着牙下令。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阴影中,单膝跪地。
“北境,沈沐。”萧玄只说了四个字,声音里的焦灼与命令却如山压下,“动用一切暗线,给朕确认他的安危。立刻!”
“是。”影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萧玄再也无法安坐,他掀开锦被,赤足走到窗前。冰冷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却比不上他心中那股不断扩大的空洞与冰冷。
沈沐,你究竟……怎么了?
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某处深藏在群山的隐秘别院里,一场彻底的“更换”正悄然完成最后的步骤。
室内只余一盏孤灯,光线晦暗。
沈沐沉睡的面容,此刻已与数个时辰前判若两人。
崔琰站在榻边,指尖最后一点冰蓝色的膏状物正缓缓渗入沈沐的太阳穴附近,消失无踪。
他使用的并非寻常易容,而是南疆秘传的“水月镜花术”。
此术以数种罕见蛊虫的分泌物混合秘药,配合独门指法,能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暂时性地重塑受术者的面部骨骼肌理与皮相,效果堪称改头换面,与原本容貌再无半分相似之处。
只是此法需定期服用特定解引之药维持,否则效力将逐渐消退,容貌会缓慢恢复原状。
此刻的沈沐,脸庞的轮廓变得更为圆润柔和,鼻梁的线条低缓了些,嘴唇的薄厚与形状也有了微妙的不同,连肌肤的底色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浅淡的、不同于以往的莹润光泽。
最醒目的是,他的右眉眉尾处,多了一道天生的、极细的银色断痕——那是蛊虫之力残留的印记,亦是“水月镜花”之术的标志。
眼前这张脸,清秀、温雅,带着些许书卷气的苍白,任谁看去,都是一个陌生的、病弱的江南文士模样,与昔日那个眉目清冷、气质独特的沈参议,寻不到丝毫重合的痕迹。
崔琰立在榻边,目光灼灼地烙在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上。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着,胸腔里激荡着近乎战栗的满足。
终于。
这块他觊觎已久的无瑕美玉,终于被彻底洗净尘埃,覆上只属于他的“水月镜花”。
那些恼人的过往、那些不该存在的羁绊,连同旧日容颜,被一并拭去。
从此,这轮被拭去所有阴霾的明月,将只映照他崔琰规划的天空。
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成就感与澎湃的激动,让他素来沉静的眼底,燃起了两簇幽深而灼热的火焰。
他终于亲手……保存住了这份不容于世、险些被摧毁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