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弥漫着止血草药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沈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搀扶回来的。
他呆呆地坐在简陋的行军榻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半截残刀与破碎的刀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暗淡的绿松石,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刀主人最后的气息。
帐篷帘被轻轻掀开,脱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走路依旧有些跛,但已比初见时好了许多。少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又哭过。
“哥夫……”脱里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三哥……真的……回不来了吗?”
沈沐缓缓抬头,目光空洞地看向他,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们找到了他的刀。在秃鹫崖……你三哥他……”话音哽在喉间,再说不下去。
脱里浑身一颤,泪水再次涌上,但他死死咬着唇忍住了,走到沈沐身边坐下,看着榻上那染血的残刀与破碎刀鞘,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沐的目光落在那颗暗淡的绿松石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呼延律爽朗的笑容。他无意识地低声说道:“他是草原最英勇的王子……是北戎的世子,未来的汗王……”
“世子……” 脱里悲痛中,听到这个词,像是被触动了某根最痛的神经。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激烈而痛苦的委屈:“世子?三哥他早就不是世子了!”
沈沐怔住,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焦距,茫然地看向脱里。
“你走之后……没多久……”脱里抽泣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往外掏着血淋淋的回忆,“父汗就夺了三哥的世子之位……当着所有部落首领的面……”
沈沐的呼吸滞住了。
脱里像是打开了压抑已久的闸门,情绪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们说三哥心里只装着南朝人,忘了草原的责任……说他不配当未来的汗王……大哥他们……一直在父汗面前说你和三哥的坏话……三哥一句都没争辩,就那么认了……”
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什么都不告诉你……商队带回南朝的消息,他每次都第一个看……知道你跟皇帝回京了,他还说‘他安全就好’……”
“他总是一个人……去你们常去的那个山坡……一坐就是好久……”
少年终于崩溃,扑在沈沐怀里放声大哭:“三哥不在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沈沐僵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
怀里的断刀冰冷刺骨,可脱里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滋滋作响的伤痕。
原来在他离开后,呼延律独自承受了这么多。世子之位、父汗的责难、兄弟的排挤……而这一切,都与他沈沐有关。
可那些来信中,永远只有“一切安好”、“勿念”这样轻描淡写的字句,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掩藏在平静的文字之下。
那个总是笑得爽朗、将他护在身后的草原王子,那个在星空下对他真诚告白的人,原来在背后默默为他扛起了一个世界的重量。
而他,竟一无所知。
愧疚。
排山倒海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呼延律为他付出至此,他当初还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吗?
他不知道。
沈沐僵硬地坐着,任由脱里抱着他哭泣。
——
夜深了,脱里哭累后被亲兵带回去休息。营帐里只剩下沈沐一人。
他轻轻放下怀中的断刀与刀鞘,站起身,如同游魂般走出帐篷。
守夜的士兵想要跟上,被他无声地挥手制止。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沈沐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寂静的营区,越过临时搭建的栅栏,来到营地外一条小溪边。溪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潺潺水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这里没有人。只有风,水,月光,和他。
然后,眼泪终于再次涌出。不是下午那种崩溃无声的恸哭,而是泪水簌簌而下,止不住地流淌,混入泥土,混入草叶。
压抑了整整一天——不,压抑了从得知呼延律失踪到现在所有日日夜夜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决堤。
他想起了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
那个他们在逃亡途中、生死未卜的前夜。
那一刻的月光,那一刻的真诚,像草原上最干净的风,吹进了他那时满是创伤的心。
那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复杂算计的善意与喜欢。
没有强求,没有胁迫,只是简单而直接地,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
他心动过吗?
沈沐闭上眼,泪水滑过脸颊。
是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为那份纯粹而动容过。
像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的人,突然看见一簇温暖的篝火,会本能地想要靠近。
可是那时候,他刚经历萧玄的强占,身心都带着屈辱的烙印。
他觉得自己不配——不配呼延律那样干净热烈的喜欢,不配玷污那片纯粹的草原。
于是他退缩了,用理智和冷漠将自己包裹起来,将那份刚刚萌芽的动容,深深埋藏,尘封在心底。
而呼延律,成了他心底一个干净的角落,一个“如果当初”的想象,一个未能开始就已结束的遗憾。
如果穿越过来,先遇到的是他……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如果没有那些不堪的开始,自己早已与他并肩站在草原的阳光下了吧?
也许,一切会不一样。
但这个“如果”,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后来,他知道了萧玄那可怕占有欲背后的“焚情”真相,他知道了萧玄暴行背后扭曲的执念,也见证了那个强势帝王笨拙的改变。
他对萧玄的感情,复杂得连自己都难以理清:有恐惧的底色,有同病相怜般的“我们都被某种东西诅咒”的共鸣,
有被迫驯化后的习惯,也有在漫长禁锢中生出的、扭曲的依赖和一丝试图“纠正”与“救赎”的责任感。
还有……在漫长相处中悄然滋生的……在意。
他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无法回头的沉沦之路,与呼延律所代表的那个阳光下的、正常的、值得美好未来的世界,早已背道而驰。
月光静静洒在溪水上,波光粼粼,像是破碎的星辰。
沈沐跪坐在岸边,泪水浸湿了衣袖。他为呼延律哭,为那个爽朗真诚、为他扛起一切却从不言说的青年哭。
他知道,自己对呼延律的这份感情,也许不是对萧玄那种复杂纠葛的感情。
那是一种遗憾
——遗憾没能好好珍惜一份真挚的情谊,遗憾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那个如阳光般耀眼的人,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重量,最终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
崔琰隐在暗处。月光如水,洗过他半边的侧脸,另一半则沉浸在深沉的阴影里,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莫测。
他看着溪边那个颤抖的、被月光勾勒得无比单薄悲伤的背影,看着沈沐压抑的、几乎要碎裂开的恸哭。
心底,一丝陌生的、近乎“心疼”的情绪,像针尖般刺了他一下。
但这份波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很快,那双沉静的凤目便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幽冷。
心疼?
崔琰在心中无声地自问,随即给出了答案。
不,这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这样痛苦了。
而那时,能站在他身边,引导他、拥有他全部专注与才智的……只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