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紫宸殿偏殿的灯火总是亮至深夜。
沈沐埋首于案几之上,周围是堆积如山的卷宗,深蓝色的封皮上标注着“黄河凌汛”、“工部预算”、“户部核销”等字样。
这是萧玄在前几日晚膳后,命内侍送来的。没有过多解释,只有一句沉静的嘱托:“仔细看,找出问题。”
这摞卷宗,如同一个无声的战场。
沈沐摒弃了所有杂念,全身心投入其中。他凭借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和数据敏感度,很快便从冗繁的记录中发现了端倪:
工部预算中几处明显的重复计算,地方州县虚报的用工数量,以及原有泄洪方案中几处违背水性的设计缺陷。
他将这些发现,连同基于“标准化物料”和“分段责任制”的新管理构想,整理成了一份条理清晰、数据翔实的纲要。当他将这份手稿呈递给萧玄时,心中并无把握。
萧玄在灯下接过,起初神色尚算平静,但随着一页页翻阅,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前倾,目光越来越专注,翻动纸张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当他看到沈沐对原有泄洪方案那几处违背水性设计的犀利批注,以及那份结构严谨、极具操作性的新管理构想时,捏着纸张的指节甚至微微用力,骨节泛出些许白色。
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以及震惊过后更深沉的了然。
“好!好一个‘分段核销’,好一个‘标准化物料’!”
萧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朕只让你找出问题,你竟连解决之道都已谋划周全……如此眼界,如此心思!”
“果然……是朕错了。”
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将你困于这四方宫墙,终日与那些无聊玩物为伴,简直是……暴殄天物!”
萧玄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份手稿,眼中闪烁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锐利的光芒。
——
翌日,宣政殿。
朝议如常,当议题进行到审议新一年度河工预算时,工部尚书出列,照本宣科地陈述着沿用旧制的方案。
御座之上,萧玄安静听着,直到尚书奏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此方案,朕已细阅。其中所列物料数目、用工开销,与近三年凌汛实情及损毁记录,颇多不符之处。”
工部尚书心中一紧,忙躬身道:“陛下明鉴,预算皆循往例……”
“往例便可无视虚报?往例便可坐视冗余?”萧玄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威压。他目光转向殿中,落在了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沈沐。”
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沈沐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躬身:“臣在。”
“将你日前所察,于殿上言之。”萧玄的命令简洁有力。
沈沐直起身,他无视那些或惊诧、或质疑、或审视的目光,直接引用卷宗中的原始数据,逐一指出预算中的重复条目、虚报的用工,以及原有泄洪设计的几处致命缺陷。
他的分析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华丽章程下的脓疮。
殿内鸦雀无声。许多原本对这位“幸臣”心怀轻视的官员,脸上露出了惊容。
他们或许不喜他的身份,却无法反驳这铁一般的数据与犀利的见解。
当沈沐最后简要陈述了自己优化后的管理构想时,连几位素以严谨着称的老臣,都忍不住微微颔首。
萧玄静默地听完,目光扫过面色变幻的工部尚书,最终定格在沈沐身上,声音沉稳,如同颁布一项深思熟虑的国策:
“沈沐。”
“臣在。”
“你才识出众,通晓实务。朕特设 ‘御前参议’ 一职,秩从五品。
准你参与朝会廷议,阅览各部文书,凡有建言,可直接向朕呈递奏章。 望你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御前参议”!
这不是虚衔,这是一个拥有实权的职位!“参与廷议”、“阅览文书”、“直接呈递奏章”,这赋予了沈沐合法参与核心决策、获取信息、直达天听的权力!
萧玄用最正式的方式,在天下朝臣面前,为他正名,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权力中心的道路。
沈沐压下心头的澎湃,深深躬身,声音坚定:“臣,领旨谢恩!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这一刻,他站在这里,不再是凭借帝王的私宠,而是凭借自己刚刚展现出的、无可指摘的能力。
那御阶之侧的尴尬位置,从此与他无关。
而此刻,位列前方的崔琰,微微垂着眼,仿佛在凝神静听。
他俊雅的脸上看不出波澜,但宽大袖袍下,指尖却无意识地捻动着玉笏的边缘。
“御前参议……”他于心中默念这四个字,像在品味一杯滋味复杂的茶。
萧玄这一手,堪称精妙。不高不低的品级,避免了过早成为众矢之的;直达天听的权限,又赋予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力。
这已远超简单的补偿或讨好,这是帝王心术与个人情感结合后,所能给出的、最具诚意的“邀请函”——邀请沈沐,真正踏入他的权力世界,与他并肩。
萧玄此举,远超他的预期。
那位帝王,正试图用他唯一熟悉也最强大的工具——权力,来为他所重视的人,打造一个既能庇护其才华、又能让其尽情施展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这背后,分明映照着沈沐那双冷静、睿智、始终在审视与引导着他如何正确去“爱”的眼睛。
自己营造的“知音”之境,在萧玄这浑然天成的“舞台”与“权柄”面前,显得如此……文人意气。
一丝危机感与更浓烈的兴趣交织而生:这场博弈,比他预想的,更加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