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沈沐帐内的灯火却亮得刺眼。
“焚情蛊”……真相让他难以接受。
萧玄,那个他曾视作冷酷暴君的人,原来并非单纯的加害者,更是这恶毒诅咒下,一个因爱而被囚禁、被日夜凌迟的受害者。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我的病人……”
沈沐对自己说,声音低哑却坚定,试图用医者的身份来界定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一个身中奇毒、濒死的病人。我不能不管。”
医者的天职,与内心深处那丝从未真正磨灭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绊,交织在一起,让他做出了此生最艰难,也最不容置疑的决定——他必须回去。
——
他走进了呼延律的王帐。
篝火的光芒在呼延律刚毅的脸上跳跃,他正擦拭着心爱的弯刀,看到沈沐深夜前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他眼中不同寻常的凝重所取代。
“沈沐?”他放下刀,起身。
沈沐没有迂回,他将自己的推测,关于“焚情蛊”的残酷机制,关于萧玄所有反常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清晰而冷静地陈述出来。
最后,他迎上呼延律瞬间变得复杂的目光,恳切道:“呼延律,我必须回去。并非出于私情,而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尤其,他因我至此。”
帐内陷入死寂。
呼延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琥珀色的眼眸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他不是愤怒于沈沐要回到那个曾伤害过他的人身边,而是恐惧——恐惧失去他,更恐惧他此去南朝,前路艰险,危机四伏!
“不……你不能去!”他猛地起身,一步跨到沈沐面前,不再是那个沉稳的北戎世子,更像一个即将被夺走唯一珍宝的孩童。
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沈沐,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他将头深深埋在沈沐颈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卑微的哀求:
“留下来,沈沐。为了我,留下来。”他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绝望,“我可以不要这世子之位,我们可以离开王庭,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沈沐没有挣脱,他能感受到抱着他的身躯在剧烈颤抖,能听到那强自压抑的、几近崩溃的情绪。
他任由他抱着,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呼延律宽厚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脊背,试图给予一丝安抚:
“呼延律,”
他唤他的名字,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若我因恐惧和自私留下,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身上的‘因果’而死去,我此生都将无法安宁,灵魂永远背负着一条人命。那样的沈沐,内心永远残缺,惶惶不可终日……”
“那就让我来当那个自私的人!”
呼延律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几分罕见的失控,“他萧玄的命是命,那我呢?我的命、我的心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不等沈沐回应,他又接着说
“他曾经那样对你!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圈套?!南朝宫廷诡谲,你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涉险!”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希冀:“就算……就算非要救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可以派人去寻名医,去寻找解药,不一定非要你亲自回去!沈沐,算我求你……别走……”
沈沐看着他那双几乎被痛苦和恐惧淹没的琥珀色眼眸,心中亦是一阵酸楚。
他理解呼延律的恐惧和不舍,这份炽热而直白的情感,沉重而真实。他沉默了片刻,任由呼延律紧紧抱着,直到对方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用那稳定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呼延律,我明白你的担忧,但‘焚情蛊’非比寻常,其根源在于‘情’之一字。寻常医者,即便找到,恐怕也难解此症。而我,或许是引发此蛊的源头,也可能是唯一能接近他、理解其中关窍,甚至找到一线生机的人。这不是圈套,这是……我必须去面对的因果和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而坚定地看着他:“若我留下,余生都将在愧疚与自我谴责中度过,那样的沈沐,灵魂不再完整,又如何能坦然接受你的情意,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生活?那样的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沈沐吗?”
呼延律的身体再次僵硬,他死死地盯着沈沐的眼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怒吼、所有的不甘,在这双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仿佛都失去了力量。
紧箍着沈沐的手臂,终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抬起手,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捧住沈沐的脸颊,拇指极其温柔地擦过他并未湿润的眼角,仿佛在擦拭某种无形的泪痕。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割舍般的决绝: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逾千斤,“我放你走。”
他想告诉他,术赤正在暗中编织他是南朝奸细的谣言,他这一走,无异于坐实了那些污蔑,自己将面临王庭内部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
但这些话在喉头滚动数次,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想让沈沐为难,不想让他带着愧疚离开。所有的风雨,他独自承担就好。
——
一旦做出决定,呼延律便迅速恢复了北戎世子的冷静与果决。
他立刻秘密召来了最忠诚的巴根,亲自挑选了一小队绝对可靠、身手卓绝的死士。
“巴根,”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亲自带队,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他安全护送至南朝边境。”
“是!世子!巴根以性命担保!”魁梧的百夫长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呼延律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苍狼图腾的玉佩,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他将其郑重地塞进沈沐手中,用力握了握他微凉的手指。
“拿着它,”他凝视着沈沐的眼睛,目光深邃如渊,“我的鹰骑,见到它如见我本人。此行艰险,若遇危难,设法传递消息回来。记住,无论你在哪里,哪怕倾尽我所有,踏平前路,我也会去接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沈沐的心上:“也记住我今日之言,北戎王庭,永远是你的家。我呼延律,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
他没有送沈沐出营。
他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一个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疯狂啃噬着他最后的防线:
沈沐,你会爱上他吗?
那个曾经将你锁在身边,如今却因你而濒死的帝王……当你亲眼见证他为你承受的酷刑,当你以拯救者的姿态回到他身边……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你会不会,最终对他心软,甚至……动心?
不要……不要爱上他。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远比失去本身更加尖锐,更加漫长。
宽厚的肩背在昏暗的光线中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坚硬的掌心,刺破皮肉,渗出殷红的血丝,滴滴答答落在狼皮地毯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天光未亮,离别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