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夜,深沉如墨,唯有角落烛台上跳跃的火焰,在萧玄深陷的眼窝旁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靠在龙榻上,厚重的奏折堆积在手边,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殿内药香与龙涎香交织,也压不住那份从骨髓里透出的死寂。
萧璟无声地踏入殿内,挥手屏退了左右,连高德胜也低头退至殿外廊下守着。
他走到榻前,看着皇兄比昨日更加憔悴的侧脸,心头如同压着寒冰。
“皇兄,”
萧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焦灼,“北境军报,各部暂无异动,但术赤近来频频调动本部人马,恐有变故。臣弟已增派了三波斥候。朝中诸事,虽有臣弟与内阁暂理,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久不临朝,时日一长,流言四起,恐生波折。”
萧玄眼皮未抬,只从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表示知晓。
萧璟看着他这副油尽灯枯之态,忍了又忍,终是上前一步,几乎是恳求道:
“皇兄,御医再三叮嘱,您心脉受损严重,必须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更何况……远行奔波!您若此时离京,舟车劳顿,边关苦寒,无异于雪上加霜,自绝生路!”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却一直不敢触碰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皇兄!为了一个沈沐,搭上您的性命,搭上这好不容易才稳固的江山社稷……他,就当真值得吗?!您若执意要去,见到他,情绪激荡之下,那蛊毒……岂不是对您的性命更加不利?!”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眼中充满了不解与痛惜。
萧玄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萧璟,里面没有波澜,只有沉淀在底部的、令人心惊的执拗。
“璟弟,”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你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
他微微抬手,止住萧璟欲再劝的话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朕这身子,留在这里,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熬着,听着他人在远方或悲或喜的消息,如同钝刀割肉。江山有你,朕很放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飘远,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片星光下的草原。
“至于值不值得……那蛊毒是否会因见他而更烈……”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朕不需要他值得,也不在乎那蛊虫是否会立刻要了朕的命。朕只知道,若不能亲眼再看一看他……朕此刻坐在这里,与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见不到他,朕生亦如死;若能见他,纵使立刻毙命于他面前,也好过在此地无望地苟延残喘。”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萧璟脸上,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沉重与释然:“朕已写好传位诏书,若朕此行不归,或京城有变,你便是这大雍的新君。诏书就在暗格之中。”
萧璟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看着皇兄眼中那片荒芜之地上唯一燃烧着的、名为“沈沐”的火焰,那火焰灼烧着萧玄的生命,却也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光源。
而那轻描淡写交代的传位诏书,更是将这场北巡定性为一场有去无回的诀别。
所有关于社稷、关于安危的劝谏,都在这份平静的绝望与疯狂的执念面前,碎成了粉末。
他明白了,这不是商议,而是诀别前的交代。
“……臣弟,明白了。”
萧璟的声音艰涩,最终低下了头,单膝跪地,却猛地抬起,目光灼灼地直视萧玄:
“臣弟会守着您的江山,等您回来。一定会等您回来!”
他刻意忽略了那句传位诏书,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他拒绝接受这是诀别,他要他的皇兄,活着回来。
见萧璟如此反应,萧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有欣慰,也有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平静。
他没有再强迫萧璟面对那纸诏书,只是极轻地颔首。
“好。”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萧玄的声音低沉而果决,“对外,朕需‘重病静养’,暂不视朝。
一切政务,由你摄政王全权处置,朕予你密旨与虎符,可调动京都一切兵力,遇非常之事,可先斩后奏。”
“是。”萧璟肃然应道。
“影卫会安排替身留在寝宫,伪装成朕。朕只带‘影’及其麾下最精锐的七人,以及一名精于急救的老太医。路线由‘影’规划,走最隐秘的商道,潜入北戎。”
“墨尘那里,”
萧玄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希冀,“让‘影’在出发前,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无论用什么方法,朕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关于‘焚情蛊’的只言片语。”
“臣弟会安排。”萧璟沉声应下。
一切交代完毕,萧玄仿佛连支撑坐姿的力气都已耗尽,缓缓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
——
三日后,凌晨,夜色最浓之时。
皇宫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融入夜色,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陌之中。
萧玄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袍,裹在厚重的风帽里,登上一辆外表看起来运送药材的普通马车。
车厢经过特殊改造,内铺软褥,设有暗格存放药物与清水。老太医早已在内等候,神色凝重。
寒风吹动车帘,露出他隐在帽檐下、苍白如纸的侧脸。
此去,或许便是永诀。但他已安排好身后一切,再无后顾之忧。此行,只为一人,不问值否,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