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王庭的清晨,是在牛羊的嘶鸣与牧人粗犷的呼喝声中开始的。
沈沐站在属于自己的帐篷前,深深吸了一口草原上清冷而带着草腥味的空气。
他告诉自己,必须向前看。
呼延律为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不能永远沉溺在过往的惊惧或是不合时宜的忧思里。
他需要找到自己在这里的位置,用他的方式回报这份恩情,也为自己寻得一方立足之地。
他开始细致地观察这片陌生的土地。北戎人逐水草而居,生活看似随性,却也蕴含着与自然搏斗的智慧。
他跟着牧民出去辨认草场,牧民抱怨牲畜近来有些躁动不安时,凭借过往博览群书积累的杂学,指出了附近混杂生长的几种牲畜不喜、甚至少量食用会引发不适的杂草,建议他们避开那片区域放牧。
尝试之后,情况果然有所改善。
几天后,当他在河边看见几位妇人费力地用皮囊从低浅的河滩取水,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他便想起曾在水利图志上见过的简单滤水之法。
他先用树枝在松软的河岸旁画出图形,示意如何挖掘深浅不一的坑洞,利用沙石、木炭的天然过滤作用,使渗出的水变得清澈。
起初妇人们将信将疑,但见他神情恳切,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照做。当看到浑浊的河水果真变得清亮时,她们看向沈沐的眼神,便多了一份信服。
此后,他路过河边时,总能收到她们硬塞过来的、用干净叶片包裹的新鲜奶糕或野果。
这份源于知识的帮助,悄然改变着牧民们看待沈沐的眼光。
“哥夫!哥夫!”
清脆响亮的呼唤由远及近,四王子脱里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手里拎着一只肥美的野兔。“你看我猎到了什么!晚上烤了,我们一起吃!”
沈沐看着少年那纯粹热情的笑脸,心中无奈,却已不再像最初几次那样郑重其事地纠正了。他试过,很认真地告诉脱里:“四王子,叫我沈沐就好。”
脱里每次都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哥夫!知道了,哥夫!”
次数一多,沈沐也倦了。
面对这样一张毫无恶意、只有亲近的脸,任何严肃的纠正都显得不合时宜。
他只能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这个越来越在王庭传开的称呼。
这份默认带来的变化,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变得尤为明显。
一个午后。
他刚走出帐篷,准备去河边走走,就看见脱里蹲在不远处,对着一个扔在地上的马鞍发愁,嘴里还嘟嘟囔囔。
那是个制作精良的马鞍,装饰着代表王子身份的银饰,看得出是少年心爱之物,但关键部位的一根主要皮绳已经磨损得几乎断裂,让整个鞍具都显得摇摇欲坠。
沈沐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轻声问道:“怎么了?”
脱里闻声抬起头,见是沈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指着那断裂处抱怨道:
“哥夫!你看!我最喜欢的马鞍,骑着它我去年还在赛马会上赢了术赤大哥的人呢!可现在……找了好几个工匠,都说这主承重的皮绳一断,要么整个换掉,费时费料,要么就得大修,结构就不如以前结实了,真是气人!”
沈沐伸手轻轻抚过那断裂的皮绳边缘,仔细观察着磨损的纹路和皮革的质地。
他想起曾见过一种用于修复弓弦和重要皮具的局部编织加固技法,其核心在于利用细密的交错结构,将承力分散,而非依赖单根皮绳的强度。
“或许,”他沉吟着开口,语气并不肯定,带着探讨的意味,“不必整体更换,也不必伤及鞍骨结构。”
“真的?”脱里一下子凑近,眼睛瞪得溜圆。
“我曾在书中看过一种编织之法,或可一试。”
沈沐说着,目光扫过四周,看到帐篷边堆放着的、用于捆扎货物的柔韧皮条,便起身取了几根,又用自己的水囊将皮条略微浸湿,使其更易塑形。
他回到脱里身边,盘腿坐下,修长的手指捻起皮条,开始缓慢而清晰地演示起来。
他没有直接处理马鞍,而是在一旁空地上,将皮条分解成更细的股,然后如同织网一般,以一种脱里从未见过的复杂方式交错、穿梭、拉紧,形成一个致密而富有弹性的编织片。
“你看,”沈沐将编织好的皮片递到脱里眼前,用手指按压演示其韧性,
“若将受损的皮绳部分小心拆解,清理干净,然后用这种方式,以新皮条在此处编织出一个加固的‘补丁’,使其与完好的部分紧密连接。如此,受力会分散到这整个编织面上,既弥补了断裂处的强度,又不会像整体更换那样改变马鞍原有的驯服度。”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马鞍断裂处附近比划着具体的操作步骤,如何嵌入,如何收口,讲解得清晰明了。
脱里看得入了神,脸上懊恼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我明白了!哥夫!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他接过沈沐手中的皮条和半成品,学着样子开始编织,起初有些笨手笨脚,但在沈沐耐心的指点下,很快掌握了要领,动作也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又在琢磨什么新花样?”
呼延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似乎刚处理完事务,身上还带着风尘,目光先是落在沈沐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一瞬,然后才看向正埋头苦干的脱里和地上的马鞍。
“三哥!”
脱里献宝似的举起手里初具雏形的编织片,“哥夫在教我用新法子修马鞍!你看,是不是很厉害?以后再也不怕皮绳断掉了!”
呼延律蹲下身,就蹲在沈沐的旁边,肩膀几乎相抵。
他接过那编织片,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用力扯了扯,眼中闪过惊讶与赞赏。他转头看向沈沐,那目光深邃而温暖:“这法子何止是厉害。草原上迁徙频繁,皮具磨损是常事,此法若推广开来,不知能省下多少物力人力。”
他顿了顿,也捡起一根皮条,凑近沈沐,声音放低了些:“教教我。”
于是,画面变成了三人头挨着头蹲在一起。
呼延律学得极其认真,他手掌宽大,指腹有常年握缰绳磨出的薄茧,但动作却意外地灵巧稳健,很快就能复刻出沈沐的编织手法。
过程中,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沈沐的手背或手指,带着草原男子特有的温热和粗糙感。沈沐会下意识地微微缩手,呼延律却仿若未觉,神情自然,只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皮条。
他们的互动,自然而亲昵,全都落入了不远处一些牧民的眼中。
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带着善意的、乐见其成的笑容。那位“沈先生”,不仅有能力,看来,也正在真正地融入他们的生活,走近他们敬爱的世子。
白日的时光,就在这些琐碎的互动、朴素的善意和脱里热情洋溢的“哥夫”称呼中流逝。
被具体的事物和鲜活的人群包围着,沈沐尚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甚至偶尔会因解决了一个小问题,或因感受到一份纯粹的善意,唇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然而,当夜幕降临,盛大的篝火晚会散去,喧嚣归于沉寂,沈沐躺在铺着厚实柔软毛皮的床榻上,帐外是北戎草原永不停歇的风声。帐内,牛油灯闪烁不定,在帐壁上投下摇曳孤寂的影子。
寂静和孤独被无限放大。
然后,那个身影,那双眼睛,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还活着吗?”
“那所谓的‘旧疾’……究竟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草原的夜很长,而他的困惑与那不受控制的牵挂,比这夜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