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帝王寝殿内,烛火摇曳,将萧玄孤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扯变形。
那阵几乎将他灵魂都撕裂的剧痛余威尚存,心口仍残留着令人心悸的闷痛与酸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不适。
他颓然坐在黑暗里,汗水浸湿了内衫。混乱、暴怒、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随着剧痛的退潮而缓缓平息。
然而,这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理智,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情绪的狂潮退去后,顽固地显露出来。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刚刚差一点就又伤害了沈沐,那双清冷眸子里的死寂,唇上那抹刺目的血色,此刻回想起来,竟比那噬心的剧痛更让他感到恐慌。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鬼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盘旋在他脑海。这心痛,来得太诡异,太不合常理。
他开始尝试回忆,试图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抓住一丝线索。
起初,这痛楚是模糊的,偶尔的悸动,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操劳过度或莫名的烦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具有指向性?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溯。
似乎……是从那夜开始变得不同。那夜,沈沐在他身下崩溃哭泣,滚烫的泪水落在他手背,那一刻,他心中第一次掠过了一种陌生的、让他极为不适的情绪——
一种类似于……心软的感觉。当时他粗暴地挥开了那感觉,但次日,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那含泪的模样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时,心口便猛地一刺!
那时,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沈沐带来的烦扰。
后来呢?
他想起解开金链的那一刻。
当他亲手卸下那象征禁锢的锁链,看着沈沐纤细脚踝上淡淡的红痕,心中竟生出一种扭曲的、想要弥补什么的冲动,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口的抽痛。他当时将其归咎于“放手”的不甘。
还有沈沐重病昏迷时,他守在一旁,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焦灼与一种想要触碰、确认他存在的渴望,那心痛便如期而至。他以为是担忧所致。
而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那种毁灭性的冲动。
看到沈沐与任何外人,哪怕只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太监稍有接触,一股无名火便会瞬间窜起,烧得他理智全无,只想将一切碍眼的东西都撕碎,将沈沐彻底拖回只有他的黑暗里。
他甚至还记得,当初为了试探,为了激起沈沐一丝一毫的反应,他刻意将那个叫云舒的少年带到近前,做出亲昵姿态。
他如愿地从门缝后看到了沈沐瞬间苍白的脸和颤抖的眼睫,那一刻,他心中曾掠过一丝卑劣的快意。
可当沈沐沉默地转过身,那单薄的背影透着无声的委屈与破碎感时,他心中那点快意瞬间被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心疼取代——紧接着,那熟悉的心痛便如同惩戒般狠狠刺下!
他当时只当是计划失败的恼怒,现在想来,那痛楚分明是在他“心疼”沈沐的瞬间爆发的!
这些碎片化的场景,以往被他归咎于自己日益暴戾的脾气和对沈沐超乎寻常的占有欲。但此刻,在极致的痛苦过后,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一个模糊而可怕的模式逐渐显现——
这心痛,似乎总在他对沈沐心软、怜惜、心疼的瞬间,精准地出现。
这个发现让他不寒而栗。
而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拼图——墨尘,和他的“定魄汤”。
自服用那汤药后,这心痛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
甚至不再需要“行动”,有时仅仅是一个“想对他好”的念头闪过,那痛楚便会尖锐地刺来,警告他,阻止他。
刚刚就在他看到沈沐唇上血迹、心生怜惜的瞬间,那几乎捏爆心脏的剧痛,便是最残酷的证明!
墨尘……他的药……
一个冰冷的猜测缠上了萧玄的心脏。
这绝非巧合!
那碗看似能安抚他情绪的汤药,恐怕才是真正催发这“心病”的元凶!
这心痛,不像疾病,更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在他每次想要靠近、想要对沈沐好的时候,给予他最残忍的惩罚!
若真是如此……那墨尘救沈沐,根本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其真正目标,恐怕是他这个皇帝!
一股寒意升起。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心底涌起一股想要立刻将墨尘碎尸万段的暴戾。
但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打草惊蛇是愚蠢的。他需要证据,需要知道墨尘背后究竟是谁,目的为何。这诡异的“心痛”,究竟是什么?
同时,另一个更让他恐惧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他再次失控,若这心痛最终战胜他的理智,下一次,他会不会真的失手杀了沈沐……甚至……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倏然起身,踉跄着走到一个隐蔽的暗格前,指尖微颤地取出一物。正是当初赠予他、最终又被自己收回的那柄造型古朴、寒气逼人的匕首——“乌啼”。
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定。
他必须尽快找出真相,否则,下一次心痛发作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保持这残存的理智。
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翻涌的杀意,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阴影处,沉声唤道:“影。”
一道如同融入阴影本身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单膝跪地,正是他最信任的影卫首领。
“去查墨尘,”
“朕要知道他入宫前的一切!师承来历,人际往来,籍贯亲属,所有可能与宫中、与前朝关联的蛛丝马迹!重点监视他入宫后的所有行踪,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尤其是任何异常之举。记住,此人医术诡异,心思深沉歹毒,务必谨慎,绝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影卫首领毫无起伏地应道,身影随之隐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
第二天,萧玄踏入偏殿时,神色是罕见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内心深处的疲惫。
沈沐正靠在窗边,唇上的伤口已结了一道暗红色的痂,更衬得他面色苍白脆弱。看到萧玄进来,他眼神微动,依旧是那副沉默疏离、将自己隔绝在外的样子。
萧玄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压迫感靠近,而是在几步之外便停下。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乌啼”递了过去。
沈沐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抬头看向他。
“留在身边,”
萧玄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和心绪起伏而异常沙哑,语气复杂而克制,“以防……万一。”
他没有明说“万一我再次失控”,也没有解释这突兀举动的任何缘由。
但沈沐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痛苦与挣扎,那是一种被困在无形牢笼中、濒临崩溃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沈沐沉默地接过了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沉甸甸的重量。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刀柄上古朴神秘的纹路,没有问为什么。萧玄此举,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托付?
萧玄看着他默默收起匕首,心中那诡异的刺痛似乎又隐隐有发作的迹象,他立刻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近乎仓促地转身,快步离开,不敢再多停留一刻。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刚刚建立的脆弱防线便会崩塌,但愿……沈沐手中的“乌啼”永远不会有指向他的那一天。
在接下来等待影卫调查结果的、漫长而煎熬的日子里,萧玄开始近乎偏执地刻意躲避着沈沐。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无论政务多么繁忙,都要将沈沐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仿佛只有看到才能安心。
他去偏殿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便因必要的询问而去,也总是隔着一段在他看来相对“安全”的距离,匆匆问过墨尘关于沈沐康复的情况后,便立刻借口政务繁忙,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迅速离开。
他不敢与沈沐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眸对视太久,生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挣扎、痛苦、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
他更害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再次产生靠近的念头,引发那该死的、足以让他崩溃的剧痛。
这种突如其来的、与以往截然相反的“冷落”,反而让沈沐感到一丝异样。
他察觉到,萧玄看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那里面除了固有的偏执占有,似乎还多了某种……极力压抑的、深刻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忌惮的神色。
他不再轻易靠近,仿佛自己是什么危险的、会引爆他的源泉。
沈沐虽乐见其成,这给了他喘息的空间,但心底的疑虑却如同藤蔓,悄然滋生,越缠越紧:萧玄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极其严重且可怕的变化。
——
数日后,影卫于夜深时分再次禀报。
“陛下,”
阴影中传来毫无波澜的声音,“墨尘行踪极为谨慎,除太医院与陛下钦赐的居所外,几乎足不出户,亦少见与外臣接触。目前尚未查到其明确师承与入宫前的详细经历,此人背景如同被刻意抹去,干净得异常。
但属下发现一固定规律:他每日丑时三刻,必会于居所密室之内,焚香祭拜一个牌位。牌位以厚重红布严密覆盖,无法窥见其名。”
红布覆盖的牌位?需要如此隐秘祭拜的,会是谁?为何不敢示人?
萧玄眼中寒光凝聚,这无疑是目前最关键、也最诡异的线索!“继续查!”他命令道,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冷硬,“首要之务,想尽一切办法,查清那牌位供奉的究竟是谁!”
“是!”
影卫退去后,萧玄独自立于窗前,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要吞噬一切。墨尘这条线,如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而那红布下的名字,似乎就是拨开迷雾的唯一钥匙。
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那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心口,眉头紧锁,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预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