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链虽解,紫宸殿的空气却并未因此松动,萧玄给予的“自由”,本身便是最坚固的囚笼。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种发自内心的、因这“恩赐”而生的软化或回应。
然而,偏殿那边依旧沉寂。
沈沐还是是终日静坐,仿佛那解开的脚踝从未受过束缚,也仿佛那日的短暂波澜从未发生。
这种无视“自由”本身的漠然,比任何抗拒都更让萧玄难以忍受。
他亲手拆除了锁链,却发现困兽安于笼中,这无疑是对他权威和用心的双重否定。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的失落在他胸中灼烧。
耐心,再次告罄。
这一次,他决定将“刺激”推向极致。
他特意选在一个午后,阳光正好能透过窗,将暖阁内映照得一清二楚。
他传召云舒前来伺候笔墨,却在他研墨时,刻意靠近。
从偏殿虚掩的门缝角度望过来,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叠,萧玄的手,似乎正轻轻拂过云舒递上笔的手指,姿态暧昧难言。
他甚至没有刻意清场,仿佛这只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无心的亲昵。
沈沐的身影,果然在门缝后出现了一瞬。
萧玄的心在那一刻几乎悬起,他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眼角余光里,期待着,甚至渴望着那预料之中的反应——震惊、痛苦、哪怕是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沈沐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目光,清晰地落在了那“亲密”叠合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他脸上原本就稀薄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尽,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浮现出来。
然后,萧玄看见他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垂下了眼睫。
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被疾风骤雨打湿的蝶翼,脆弱地颤抖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绝望的阴影。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有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痛苦,清晰地刻在他骤然紧绷的下颌线条上。
他没有惊呼,没有质问。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片刻,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碎裂。
然后,他决绝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偏殿深处。
他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孤寂与破碎感。
紧接着,偏殿内传来一声清晰的、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是那根被弃置在地上的金链,被他不知用何种方式拖动了一下。
那声音,像是一声无声的呐喊,一道鲜血淋漓的划痕,清晰地宣告着:他看到了,他被刺伤了,他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抗拒与……“痛苦”。
萧玄猛地推开了身前的云舒,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到了!
那瞬间的苍白,那颤抖的眼睫,那无声的绝望,那破碎的背影!如此真实,如此惨烈,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反应都更让他心悸!
一种混合着扭曲满足和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就在他因看到沈沐那“痛苦”模样而心绪激荡的刹那,心口那熟悉的、细微的抽痛感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向心口,眉头紧蹙,这诡异的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缘由。
他无暇深究,也不愿深究。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
这反应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那颗因长期被无视而干涸扭曲的心,竟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被“在意”的湿润。
尽管这“在意”是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呈现。
而被他推开的云舒,踉跄一步,脸上那抹精心维持的、属于“得宠者”的羞涩红晕尚未褪去,便已凝固成惊惧的惨白。
他清楚地感受到,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并非计谋得逞的纯粹愉悦,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仿佛自己也受了伤的暴怒。
“滚出去。”
萧玄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没有看云舒一眼。
云舒浑身一颤,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完了。他不仅没能取代沈沐,反而成了一个彻底失败、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工具。
当夜,云舒便被两名内侍“请”出了紫宸殿,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入了太师府。
书房内,林文正听着心腹的禀报,手中盘玩的和田玉如意缓缓停住。烛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
“彻底……失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云舒已被处置。陛下他……似乎更为躁怒,但目标,依旧只在沈沐一人身上。”
林文正沉默良久,最终,将玉如意轻轻放在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叩响。
他之前的谋划,无论是女儿的争宠,还是云舒的离间,都建立在“帝王之心可争”的预设上。
如今,这预设被彻底粉碎。萧玄对沈沐的执念,已超越了寻常的喜好宠幸,成为一种不容旁人置喙、更不容替代的绝对存在。
既然无法争宠,无法取代……
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他浑浊的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政客的决断。
“告诉宫里我们的人,”林文正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致命的寒意,“那件事,可以开始了。务必……小心,隐秘。”
他缓缓踱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阴鸷。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又不能将其挪开,那便只好……彻底毁掉。
——
而偏殿内,沈沐安静地坐在黑暗中。
他知道,他的“表演”成功了。萧玄相信了,并且因此似乎产生了一丝他期望的“软化”与“悔意”。
所有的“表演”,都只围绕着一个核心——萧玄。
他精准地判断出萧玄的情绪已至临界点,那看似沉寂的火山内部,熔岩正在疯狂涌动,下一次喷发,必将远超以往,带来不可预测的毁灭。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他彻底失控之前,主动给予一个“反应”。
一个萧玄渴望看到的、足以证明其影响力、能暂时抚平其焦躁与挫败感的“反应”。
但他更清楚,林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自由的感觉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