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峡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苍茫夜色里。数里外的隐蔽山坳中,篝火比往常更微弱,仿佛也感知到了明日那迫在眉睫的血色。
沈沐的目光越过火焰,凝望着峡谷的黑暗轮廓,眉头微蹙。
连日奔袭与精准预判已耗尽他的心神,此刻他脑中推演的沙盘上,所有迂回巧取的路线都已消失——唯有一条血色通路,直指黑风峡。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第一次感到智慧的苍白。
巴根将最后一块干粮递到他面前,声音粗粝却真诚:“先生,多亏了你。我巴根打仗二十年,没佩服过几个读书人,你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也显得柔和了些。周围的鹰骑战士们虽沉默着,但投来的目光里,是毫无保留的信赖。
沈沐微微颔首接过干粮,却没有胃口。他全部的注意力,仍沉浸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试图从绝境中,窥见一线微光。
呼延律坐在他对面,正用一块磨刀石,仔细地打磨着他的弯刀。
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动作沉稳,但紧绷的侧脸线条和比平日更用力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明天……就是黑风峡了。”沈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确认。
磨刀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呼延律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你之前的推测,从无错漏。你说那里是绝杀之局,就一定是。”
“这一次,不一样。”
沈沐的指尖在地面的浮土上无意识地划着,“之前是规避,是巧取。但黑风峡,是通往边境最后,也是唯一的路。萧玄……他不会再给我们任何取巧的空间。”
他抬起眼,看向呼延律,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即将到来的命运,“明天,必然是一场血战。我们……可能会死。”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篝火旁一时寂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那就杀过去!”一名年轻的鹰骑战士低吼,脸上是草原儿郎不畏生死的悍勇。
巴根瞪了他一眼,但目光转向呼延律和沈沐时,也带上了凝重。他知道,沈沐说的是事实。
呼延律放下了手中的刀和磨石。他站起身,走到沈沐面前,向他伸出手:“陪我走走吧。”
他的语气很温柔,带着某种决意的邀请。
沈沐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和些许刚磨刀沾上的石粉。
他略一迟疑,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呼延律的手很暖,力道坚定,轻轻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篝火映照的范围,走到能望见远处峡谷轮廓的一处小坡上。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夜风带着寒意,沈沐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下一刻,一件带着体温的、略显厚重的北戎外袍便披在了他的肩上。呼延律的动作很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冷也不知道说。”
他的声音在沈沐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关怀。
沈沐怔住了,肩上残留的体温和属于呼延律的、混合着青草与风尘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微哑。
呼延律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远处的黑暗,仿佛在积蓄勇气。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沐。”
沈沐下意识地抬头。
月光下,呼延律转过身,正面对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草原上灼热的太阳,而是映着月辉的深沉湖泊。
“还没来中原时,就听过你的名字。”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说大雍皇帝身边有位沈先生,通晓心域之学,智慧超群。那时我想,这定又是个装神弄鬼的术士。”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直到宫宴那日亲眼见到你——那一刻我才知道,传言何其浅薄。”
他的声音愈发坚定:“这一路走来,看着你高烧不退还在为我指路,看着你脚上磨出血泡却一声不吭,看着你用智慧带我们一次次穿过死境……起初我以为只是敬重你的风骨,怜惜你的处境。可现在我才明白——”
他的话语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这颗心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沈沐,我心悦你。”
这直白而热烈的告白,如同惊雷,在沈沐耳畔炸响。他猛地睁大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时竟忘了呼吸。
然而,那悸动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汹涌的、冰冷的现实感淹没。
沈沐几乎想苦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是北戎最耀眼的世子,如正午的太阳般光明炽热,拥有最坦荡的胸怀和最赤诚的心。
那些被强行占有、辗转承欢的夜晚,那些屈辱的触碰,那具连自己都感到厌弃的身体……这一切都像最肮脏的污渍,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呼延律的喜欢,纯粹而干净,像雪山顶上的第一缕阳光,而这,反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他怎配得上这样一份毫无杂质的感情?
呼延律看着他惊愕继而变得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痛苦回避的脸色,眼神温柔却坚定,继续说道:
“我不是萧玄,我不会折了你的翅膀将你囚于牢笼。我倾慕的,本就是你这份自由的灵魂和耀眼的光芒。我想带你回草原,不是将你据为己有,而是想让你看看那片生我养我的天地,想让你在无垠的星空下安睡,想让你……站在我身边。”
他的目光无比认真,执着:“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或许不合时宜。明日生死难料,我怕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我不求你此刻回应,我只想告诉你——”
“若明日,我们能活着过去,”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誓言,“我呼延律此生,定护你一世自由喜乐,绝不负你!”
“若明日……我战死沙场,”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更决绝的光,“巴根他们会拼死护你过河。你活下去,替我看看草原的春天。”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一幅静谧又澎湃的画卷。
沈沐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掺假的深情与近乎悲壮的承诺,心里不是甜蜜,而是弥漫开无边无际的酸楚与悲哀。
他张了张嘴,那些拒绝的话,那些自轻自贱的言语,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是,看着呼延律那双映着月华、充满期待与决绝的眼睛,看着这个为他拼尽一切的人,那些伤人的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能在这决战的前夜,用冰冷的拒绝去践踏一颗如此真诚的心。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喉间一丝压抑的哽咽,和更加垂下的眼睫。他避开了那道灼热的视线,也避开了那个他无法承受的未来。
看着他这副沉默抗拒、近乎悲伤的模样,呼延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痛色,但他没有逼迫,反而极轻、极珍重地,握住了沈沐冰凉的手。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记住我的话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握着沈沐的手,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片预示着明日血战的、沉沉的黑暗。
沈沐没有挣脱。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唯一的暖源,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这份他承受不起的深情,如同月华,美好却遥远,照亮了他,也照见了他满身的狼藉。
这一刻,无需多言。有些心意,尚未开始,便已注定深埋于这血色将至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