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药石罔效的第八日,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萧玄守在那张龙榻边,眼底是连日不眠不休熬出的猩红血丝,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榻上之人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一缕青烟,从他偏执的禁锢中彻底消散。
心中的恐慌与那时不时袭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刺痛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失去他,绝不能!
“陛下,”
高德胜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宫门外有一灰袍文士,揭了皇榜,声称或可一试。”
若在平日,此等来历不明之人,绝无可能近得御前。
但此刻,萧玄如同即将溺毙之人,哪怕是一根浮草也会死死抓住。
“带他进来!”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片刻后,那灰袍文士在高德胜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
他身形挺拔,却裹在一身半旧的灰袍中,脸上带着几分经年累月的阴郁之色,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同古井,深不见底。
不知为何,萧玄在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心头便掠过一丝不喜与排斥,那并非源于对方简陋的衣着或不够恭敬的姿态,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警觉。
这文士身上有种……过于沉静的气质,静得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界纷扰,也隔绝了帝王天然的威压,让人莫名地感到不适。
萧玄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你能救他?”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灰袍文士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奇,听不出情绪:“需先诊脉。”
他上前,无视了萧玄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径直走到榻前。
伸出那略显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沈沐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
殿内寂静无声,只闻彼此压抑的呼吸。萧玄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不肯错过分毫。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
灰袍文士收回手,目光在沈沐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随即恢复古井无波,缓缓开口,语气笃定:
“此非病症,乃中‘枯颜’之毒。”
“枯颜?”萧玄瞳孔微缩,他从未听过此毒,“何毒?何解?”。
“前朝宫廷秘药,无色无味,状若游丝,潜入心脉,初期令人昏聩虚弱,日久则心脉枯竭而亡。”
灰袍文士语调平稳,“太医院不识此毒,束手无策,实属正常。”
他一语道破太医院无能之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萧玄周身爆发出骇人的戾气:“你的意思是,无解?!”那股因初见不喜而积压的烦躁几乎要冲破理智。
“寻常之法,确然无解。”
灰袍文士话锋一转,终于抬眼看向萧玄,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但万物相生相克。此毒虽诡,尚有一线生机可争。
草民需以金针渡穴,逼出部分毒素,再佐以特制药汤固本培元,或可暂稳病情,令其转醒。”
“你有几成把握?”萧玄声音紧绷,心口的刺痛似乎在隐隐加剧。
“七成。”灰袍文士回答得干脆,“若陛下允准,现在便可施针。”
七成!
萧玄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沈沐,又看向眼前这个让他莫名不喜却又带来唯一希望的神秘人。
挣扎与猜忌在胸中激烈交战。最终,对失去沈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朕准你一试。”
萧玄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但若他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九族陪葬!”
灰袍文士——墨尘,闻言只是微微躬身,姿态不算谦卑,也无惧色:“草民尽力而为。”
他不再多言,取出一套样式古朴、泛着幽蓝寒光的金针。
屏退左右闲杂宫人后,他凝神静气,指尖稳如磐石,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沈沐胸前、头顶诸多要穴。他的手法迅捷而玄妙,带着一种古老的神秘感,与太医院太医们的手法截然不同。
萧玄站在一旁,紧握双拳,心口的抽痛随着金针的刺入竟隐隐加剧,但他此刻无暇顾及,全部心神都系于榻上之人。
约莫一炷香后,墨尘缓缓收针。
几乎在他最后一根金针离体的瞬间,沈沐原本微弱得几乎探查不到的呼吸,似乎变得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轻浅,却不再是那般随时会断绝的模样。
那惨白如纸的脸上,甚至隐约恢复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一直侍立在旁、心惊胆战的张院使忍不住上前,再次探向沈沐的腕脉,片刻后,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沈待诏的脉象……脉象比之前有力了许多!虽未脱离险境,但……但生机已复,苏醒有望!这位先生真乃神人也!”
萧玄猛地上前一步,亲自俯身探向沈沐的鼻息,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持续存在的温热气流,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沈沐的脸颊,表达这份失而复得的激动,然而,心口那熟悉的刺痛却在此刻猛地清晰起来。
他皱紧眉头,按了按胸口,再看向墨尘时,目光中的不喜与猜忌并未完全散去,但已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需要”的情绪暂时压下。
此人虽来历不明,令人不喜,但其手段,确实高超!沈沐的命,系于此人身上。
“先生高才!”萧玄的声音依旧带着帝王威严,却缓和了许多,“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墨尘。”灰袍文士平静回答。
“好,墨先生。”
萧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沈卿便托付给先生了。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太医院库藏,任你取用。即日起,你便留在宫中,专司救治沈待诏,一应需求,直接向朕禀报。”
“草民,遵旨。”墨尘躬身领命,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而深沉的算计。
萧玄看着榻上情况稍稳的沈沐,又看看眼前这个沉静得过分、却让他本能排斥的墨尘,心中那丝不喜如同投入水中的墨块,缓缓扩散。
而墨尘,立于榻旁,目光扫过萧玄下意识按住胸口的手,又掠过沈沐昏迷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