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踏破了边关黎明前的死寂。
玄衣卫的铁骑簇拥着御驾,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向着京城的方向沉默涌去。队伍的核心,是帝王那辆玄色描金的奢华马车,此刻却像一个移动的、华贵的囚笼。
车厢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沈沐靠在最里的角落,仿佛要与车壁融为一体。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狼狈衣袍,穿着萧玄命人准备的素白锦缎,愈发衬得他面无血色。最刺眼的是他颈间缠绕的一圈洁白纱布——那是他为另一个男人留下的印记。
他微微偏头望着窗外,目光虚浮地落在不断后退的荒芜景致上,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去。自被带上马车起,他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一言不发,连呼吸都轻得近乎于无。
萧玄坐在他对面,玄色龙袍上的暗纹在颠簸中流动着幽光。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沈沐颈间的纱布上,那洁白的绷带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那下面盖着的,是沈沐为了呼延律留下的伤痕。这个认知让萧玄嫉妒得发狂,恨不得立刻撕了那碍眼的纱布,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知道谁才是他的主人。可当他想起昨日那刺目的鲜血时,心头又莫名一紧。
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萧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戾气,沈沐,你告诉朕,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回应。沈沐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那句话只是吹过车壁的一缕风。
萧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夜沈沐以刀抵颈的画面在他脑中反复闪现——那决绝的眼神,那刺目的鲜血,那一刻他几乎停止的心跳。而现在,这个人却用最彻底的沉默将他隔绝在外。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尖锐的反驳更让萧玄怒火中烧。他倾身向前,一把攥住沈沐的手腕,将那冰凉的手指强行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试图用帝王的体温去暖热这块寒冰。
说话!
沈沐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落在自己被禁锢的手腕上,停留片刻,然后又缓缓移开,重新望向窗外。整个过程,没有挣扎,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厌恶,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慌的......无所谓。
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或者,这具躯壳已与他无关。
萧玄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沈沐的手背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泛起一片红痕。
沈沐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撞到的手指,仿佛在确认这具身体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萧玄。他习惯了沈沐的冷静、疏离、甚至是带着悲悯的抗拒,那些情绪至少证明沈沐还在与他。而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虚空挥拳,所有的力量都落不到实处。
你以为沉默就能反抗朕?萧玄冷笑,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别忘了,你的命现在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刻意将话说得极重,想看到沈沐眼中出现哪怕一丝恐惧或痛苦。
可沈沐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轻微得几乎不存在,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牵动,带着一种荒诞的、事不关己的嘲讽。
这抹嘲讽彻底点燃了萧玄的怒火。他猛地将沈沐按在车壁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以为朕不知道?重阳宴上的局,太后的人,朕一清二楚!可你呢?你宁可认下这罪名,也不愿向朕解释一句!
沈沐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沉默。
你就这么想离开朕?萧玄的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为了他,你连自己的清白都可以不要?连命都可以舍弃?
他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圈纱布上,心中的暴戾与一种陌生的刺痛交织在一起。他既想狠狠惩罚这个为别人伤害自己的人,又想要抚平那道伤痕——这种矛盾让他更加愤怒。
车队中途休整。
萧玄下了马车,玄衣卫立刻呈上清水与食盒。他接过,转身看向依旧静坐车内的沈沐。
下来。他命令道。
沈沐依言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地走下马车。连日的奔波、失血与心力交瘁,让他的脚步略显虚浮,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沉默地站在一旁,垂着眼,不与任何人对视。
萧玄将水囊和一块精致的糕点递到他面前。
沈沐没有接。
萧玄的声音不容置疑。
沈沐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茫,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然后,他顺从地接过,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标准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品尝不出任何味道,也感受不到任何生机。
萧玄看着他这副样子,胸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他宁愿沈沐将这糕点摔在地上,宁愿他冷笑着拒绝,也好过这样......这样行尸走肉般的顺从!
他猛地伸手,想要撕掉沈沐颈间那圈刺眼的纱布——
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他顿住了。昨日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紧。最终,他的手僵硬地转向,只是粗暴地擦过沈沐的唇角,抹去并不存在的碎屑。
放心,朕不会让你死。他凑近沈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如同恶毒的诅咒:朕会让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看着......看朕如何踏平北戎,将呼延律的头颅,亲手送到你面前。
他终于看到,沈沐那死水般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尽管那变化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更深的死寂。但萧玄心中却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可那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空虚。他竟沦落到要用毁灭的誓言,才能在这人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重新登上马车,仿佛一个得胜的将军。
车队再次启程,将边关的烽烟与血色远远抛在身后。京城那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正等待着它的囚徒。
而车厢内,沈沐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只是这一次,在那片虚无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萧玄那句恶毒的誓言,彻底凝固,然后......碎裂成了更冰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