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试刀的余波,在朝堂上没有引起太大动静,却在萧玄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沈沐不是一件能完全掌控的工具,而是一个有自己想法、而且成长速度快得惊人的人。
这种认识,让他心里更加烦躁,也加深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紫宸殿的深夜召见变得更频繁了。
萧玄的失眠和做噩梦并没有因为沈沐的疏导就彻底好起来,有时候反而因为朝政压力或内心矛盾变得更严重。
这天晚上,他刚批完一份关于江南水灾、请求减免税收的奏章,紧接着又看到一份弹劾当地官员办事不力、夸大灾情的密报。
两份完全矛盾的报告,让萧玄瞬间火冒三丈,差点把满桌子的奏章都掀到地上。
都在欺骗朕!全是蛀虫!
他低吼道,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那种熟悉的、快要失控的暴戾气息又弥漫在整个大殿里。
沈沐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马上上前用调息的方法帮他平复情绪。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次萧玄生气,根源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他那种固有的、极端化的思维方式在作怪。
这正是进行改变思维方式干预的好时机。
等萧玄的呼吸稍微平稳一些,沈沐才慢慢走上前,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陛下请息怒。臣看陛下生气,好像不全是冲着奏章本身来的。
萧玄猛地抬眼,怒气还没消:哦?那你倒是说说,朕是冲着什么?
臣冒昧猜测,沈沐目光坦然,毫不躲闪,陛下是不是觉得,地方官员不是忠臣就是奸臣,报告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如果不是清官能吏,就是贪官污吏?如果不是一心为民,就是欺君罔上?
萧玄瞳孔一缩,沈沐的话,准确地说出了他脑子里刚刚闪过的、非黑即白的判断。
他冷哼一声:难道不是这样?
这就是思维里的非黑即白障碍。
沈沐开始引入认知行为疗法的核心概念,并用包装好的术语来解释,世界上的人和事,往往很复杂,不是只有两个极端。比如这次江南水灾,请求减免税收的官员,可能确实有体恤百姓的心,也可能夹杂着政绩考虑或者想掩盖自己能力不足;而弹劾的人,可能是忠于职守发现了问题,也可能是出于党派斗争或个人恩怨。
他停了一下,观察着萧玄的反应,继续引导:陛下不妨暂时放下的判断,试着想想其他可能性——也许,两个地方的官员看到的灾情范围确实不一样?也许,救灾过程中遇到了没预料到的困难?也许,双方说的,都有一部分是事实?
萧玄紧紧皱着眉头,本能地想要反驳,但沈沐的话像一种无形的引导,迫使他那个习惯直接下结论的大脑,第一次尝试在和之间,寻找那些模糊的、他以前根本看不上的地带。
照你的说法,朕该怎么办?
萧玄的声音还是很生硬,但那种要吃人般的暴戾气息,却悄悄减弱了几分。
臣不是要教陛下怎么做决定。
沈沐谦逊地说,随即话锋一转,臣只是建议,陛下在特别生气的时候,可以在心里问自己三句话:一、这个想法有确凿证据吗?二、有没有其他解释或可能性?三、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这就是认知行为疗法里经典的三问法,用来挑战自动产生的负面思维。
沈沐巧妙地把它融入了的框架里。
萧玄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问题。
作为皇帝,他习惯凭直觉和权威做判断,怀疑和反复权衡在他看来就是优柔寡断。
但此刻,沈沐提出的这种自我审视式的追问,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封闭已久的思维枷锁。
大殿里陷入一种奇特的安静。
萧玄靠在椅背上,目光望着跳动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画着看不见的图案。
他好像在挣扎,在和自己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抗争。
沈沐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这种思维方式的改变非常困难,尤其是对萧玄这样位高权重、性格固执的人来说。
第一次尝试,哪怕只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自己绝对正确的种子,就是很大的成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玄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但也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却平稳了很多:传朕的旨意,让都察院和户部各派能干的人,组成联合巡查组,立刻去江南,实地调查灾情和救灾情况,分别写密折汇报。在得到确切回报之前,两地官员的奏折,都先压着不发。
他没有马上处罚任何一方,而是选择了先调查。
这个看似平常的决定,对以前的萧玄来说,却是一种突破——他第一次在没有足够的情况下,推迟了基于非黑即白判断的惩罚性决定。
沈沐心里一动,知道这次的干预有了初步效果。
他躬身说:陛下英明。
萧玄抬眼看他,眼神复杂,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怒,也没有赞赏,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开始审视自己内心般的茫然和探究。
沈沐,
他忽然叫了他的全名,而不是或,心域学问,学到最后,会不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了?
这个问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警惕。
沈沐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回陛下,学问,目的是让人看清真实的自己,摆脱情绪和妄念的蒙蔽,从而做出更符合本心和现实的选择。不是要改变本性,而是……回归本真,让行为更清醒通达。陛下还是陛下,只是或许能少受些无名火的折磨,多享受些内心的安宁。
萧玄听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沈沐退出紫宸殿,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今晚他不仅在治疗萧玄的心理创伤,更是在挑战一位皇帝的思维定式。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反弹,但毫无疑问,他已经向着萧玄内心最坚固的堡垒,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思维的重塑,就像春蚕破茧,过程缓慢而痛苦,但一旦开始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