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槐树胡同。
暮色浸染着这座门楣古朴的院落,门廊上悬着的匾额字迹遒劲,是前朝某位名士的手笔,无声彰显着此间主人与城西那位靠贩运起家的林修远,在门第底蕴上的云泥之别。这便是林姝的娘家,清流一脉。
林母坐在窗下,手中是一件缝制精细的婴孩小衣,用的是上好的棉布。她眉宇间笼着轻愁,针线活做得心不在焉。女儿林姝被沈晏清从江南接回府的消息,他们辗转听闻,却因沈府门禁森严,无法探知详情。
“莫要太过忧心,”林父放下手中的棋谱,宽慰老妻,“沈晏清既亲自将人接回,想必……姝儿暂无大碍。”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更深沉的无奈与憾恨,“只是,想起当年那桩阴差阳错的婚事,我这心里……终究是意难平。”
他长叹一声,那桩旧事如同骨鲠在喉。“当初沈家前来议亲,分明是冲着我们林家书香门第的名声。谁曾想,相亲那日,姝儿因故迟了片刻,那沈晏清在约定的茶楼,竟将同样在那里等人的城西林晚月错认成了相亲对象……”
那日的光景仿佛还在眼前。等他们的姝儿赶到时,沈晏清已与林晚月相谈甚欢,而沈家与城西林家的联姻消息随即迅速传开。他们这真正的林家反倒成了局外人。
后来才知,沈晏清当时只见了林晚月一面,便误以为她是相亲对象,她的衣着与谈吐皆合他心意,更契合家中长辈的期许。加之后续林修远极力促成,婚事便就此定下。可笑的是,直到沈晏清与林姝在各自嫁娶前,他竟从未见过自己原本该议亲的正主。
“若非那日阴差阳错,姝儿何至于后来所嫁非人,又怎会……”林母语带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只觉得命运弄人。他们这真正的清流之家,竟因一次小小的意外,便与沈家失之交臂,反倒让钻营的林修远一家攀上了高枝,借着沈家的势,如今富贵泼天,俨然成了新贵。
“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林父语气沉郁,“只盼沈晏清如今待姝儿,能有几分真心…”
言语间,院门外传来了几下清晰而沉稳的叩门声。
老仆开门,见到门外站着一位气度不凡、衣着体面的男子与两名捧着礼盒的小厮,那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
周铭踏入庭院,目光掠过院中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章法的布置,以及堂屋内那对虽面带忧色却举止端方的中年夫妇。
“林老爷,林夫人,”周铭上前一步,执礼甚恭,姿态比面对城西林家时更多了几分敬重,“奉我家少爷沈晏清之命,特来拜会。”
林父林母连忙请他入内。
周铭并未落座,直接道明来意,语气清晰而郑重:“后日,《北辰日报》与《平城晚报》将在头版刊登我家少爷与府上千金林姝小姐的婚讯。少爷将依古礼,明媒正娶,迎林姝小姐为妻。”
“明媒正娶?”林母惊愕地捂住嘴,看向林父。林父也怔住了,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这消息太过震撼,让他们一时难以置信。这不仅仅是给女儿一个名分,更是对当年那场阴差阳错的纠正。
周铭继续道:“少爷特意吩咐,此事需第一时间告知二老,让二老安心。府中上下,即日起皆尊称林姝小姐为太太。”他示意小厮将礼盒奉上,“这些是少爷的一点心意。婚仪的具体章程,届时自有专人前来与二老商议。”
林母反应过来,急切地问:“周管事,姝儿……小女她可还好?”
“太太一切安好,少爷待她极好,二老尽可宽心。”周铭的语气带着肯定。
送走周铭,林府久久无声。
林母抓住林父的手臂,眼泪扑簌簌落下,这次却是喜悦与如释重负的泪,:“老爷!是正妻!是明媒正娶!我们姝儿……当年错失的,如今……如今总算……”她语无伦次,激动得难以自持。
林父扶着老妻,望着这承载了家族清誉与多年憾恨的院落,胸中亦是心潮澎湃。他想起城西林修远一家如今的煊赫,更想起女儿所嫁非人的委屈……如今,沈晏清用最正式的方式,拨乱反正,将原本就该属于他女儿的名分与荣耀,堂堂正正地还了回来。
“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微颤,眼中竟也有些湿润,“沈晏清此举……总算没有辜负……我们的姝儿。”
暮色彻底笼罩了槐树胡同,这座清静了太久的院落里,重新焕发出了久违的光彩与生气。压在他们心头多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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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棠苑。
林姝醒来时,身侧已空,枕畔残留着沈晏清身上清冽的烟草气息。她拥被坐起,窗外天光已亮。云珠端着温水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脚步都比往日轻快许多。
太太,您看!云珠将铜盆放下,立刻从身后拿出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北辰日报》,献宝似的捧到林姝面前,指着头版右下角一处醒目的位置,登出来了!真的登出来了!
林姝目光落下,只见那版面上清晰地印着:
沈晏清 林姝 缔结婚约 敬告亲友
下面是婚期与寥寥数语的说明,措辞严谨,却透着郑重。她的名字与沈晏清的名字并列,以这样一种方式,昭告整个北平。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字迹。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细微的波澜缓缓漾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收起来吧。她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语气平淡。
云珠愣了一下,依言将报纸仔细折好,忍不住又道:外面都传遍了!都说……都说少爷这是给了太太天大的体面呢!
林姝没接话,由着云珠伺候她梳洗。今日她选了一支素净的玉簪,正要递与云珠,动作却微微一顿。她看着镜中自己清减的面容,目光落在妆匣底层那支沈晏清先前赏的、镶嵌着硕大东珠的华胜上。
今日戴这支吧。她将玉簪放下,指尖点了点那支东珠华胜。
云珠立刻应下,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华贵的东珠在她乌黑的发间流转着温润却不容忽视的光泽,与她苍白的面色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仿佛无声宣告着蜕变。
用过早膳,林姝慢慢饮着参茶。云珠在一旁轻声说着府里下人们态度的变化,语气难掩兴奋。林姝只是静静听着,末了,忽然放下茶盏。
去锦墨轩。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让云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太太?云珠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身子还没好全,那边……
无妨。林姝语气平静,已率先朝门外走去,走动走动也好。
云珠不敢再多言,连忙跟上。
锦墨轩院门紧闭,比棠苑更显冷清。守门的婆子见到林姝,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慌之色,忙不迭地行礼开门。
院内落叶未曾打扫,透着几分萧索。正房的门窗也关着,只有碧荷听到动静,从里面匆匆出来,见到林姝,脸色瞬间煞白,讷讷地行礼:林……太太。
林姝目光淡淡扫过她,没说话,径直走向正房。
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照亮了坐在窗边、面容憔悴的林晚月。她似乎许久未曾好好梳妆,发髻松散,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
当看到逆光站在门口、发间东珠生辉、虽面色苍白却姿态从容的林姝时,林晚月空洞的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与屈辱,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林姝站在门槛外,没有进去。她平静地注视着林晚月充满怨毒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姐姐何必动怒。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我只是过来看看。毕竟,从今往后,这府里的大小事务,我既担了名分,总要慢慢熟悉起来。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月的心口。
你……你这个贱人!你抢了我的丈夫,抢了我的位置!你不得好死!林晚月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想砸过来。
林姝依旧站在原地,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她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带着天真的残忍,声音压得低低的,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
姐姐,你知道吗?苏婉如后来……被送到城西那个偏僻的院子里去了。她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林晚月瞳孔猛缩,我每天找七八个最下等的男人去照顾她。有时候兴致来了,我就和夫君在隔壁房间……
她上前一步,逼近林晚月,用气音在她耳边轻轻吐字:听着那边的动静,倒是别有一番滋味。这样过了半个月,我腻了,就让人毒哑了她,扔到城南最脏的窑子里去了。
林晚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茶盏地摔碎在地。这番话语,比碧荷与她说的苏婉如的现状!更悲惨!
城西那个院子……那是沈晏清名下一处极为隐蔽的产业,林姝竟能在那里为所欲为,而沈晏清不仅默许,甚至……
林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温柔却手段狠毒的女人,终于清晰地认识到。
如今的林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任她拿捏的弱女子。她有沈晏清毫无底线的纵容,而她林晚月,若是再不知死活地招惹……
林姝直起身,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话不是出自她口。她理了理衣袖,淡淡道:姐姐放心,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说完,她不再看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林晚月,转身,扶着云珠的手,从容地离开了锦墨轩。
阳光照在她发间的东珠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