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几乎是撞进丽正殿的。玄色常服的下摆被门槛绊了一下,他也浑不在意,目光如炬,瞬间锁定内殿榻前围拢的人群。宫人们跪了一地,长孙皇后脸色苍白,正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榻上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影。
李承乾被捞上来不久,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脸色倒是没有预想中的青白,反而泛着一种运动过后的潮红。他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偶尔呛咳出一两口水。
皮甲已经被七手八脚卸下,扔在一旁,浸了水更显沉重污浊。那柄惹祸的木刀,也湿淋淋地丢在脚踏边。
“承乾!” 李世民的声音干涩,两步抢到榻前,想伸手去碰,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怕碰坏了似的。他盯着儿子微微起伏的胸膛,听着那并不平稳的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那股因连日闹腾而积攒的怒火、憋闷、较劲,在亲眼见到儿子落水后这副模样时,轰然崩塌,只剩下后怕,冰冷的、跗骨之蛆般的后怕。
“太医呢?!” 他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扫向王德。
“已、已去传了,马上就到!” 王德跪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长孙皇后抬起泪眼,声音哽咽:“陛下……承乾他……他怎么就……” 她说不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儿子露在被子外的一只小手,那小手冰凉。
李世民的目光重新落回李承乾脸上。就在这时,李承乾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先是有些涣散迷茫,映出头顶熟悉的帐幔花纹,然后慢慢聚焦,看到了近在咫尺、脸色难看到极点的父皇,还有泪眼婆娑的母后。
他没有像寻常孩子受惊后那样放声大哭,只是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身处何处。然后,他小嘴一扁,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要哭,而是……一种混合了不爽和嫌弃的表情。
“冷……” 他嘟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呛水后的鼻音,然后试图把湿漉漉的脑袋往被子深处缩,躲避着从敞开殿门灌进来的、带着池水腥气的冷风。
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带着不满的“冷”字,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李世民紧绷的神经。
还好……还能感觉冷,还能表达不满……那就是……无大碍?
悬到喉咙口的心,稍微往下落了一点点,但随即,另一种情绪翻涌上来——怒其不争,气其顽劣,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诞的无力感。
太医几乎是连滚爬进来的,诊脉,观色,询问落水情形。脉象除了受惊后的稍许急促,竟异常地……平稳有力,甚至比寻常三岁孩童更显健旺。面色红润(虽然沾着池水泥污),眼神清亮(虽然带着不爽),除了身上湿冷、略受风寒,竟没有其他溺水常见的危象。
太医也纳罕,但不敢多言,只斟酌着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落水时间极短,及时救起,呛水不多,脉象平稳,应无大碍。只是池水寒凉,恐染风寒,需即刻更衣保暖,饮些驱寒汤剂,好生将养几日。”
听到“无大碍”三个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后怕褪去后,重新泛起的余怒。
李世民挥退了太医和大部分宫人,只留皇后和两个贴身宫女伺候。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换上干爽寝衣、重新裹进暖烘烘被褥里的儿子。李承乾这会儿精神似乎回来了些,正小口小口地喝着宫女喂到嘴边的姜汤,被辣得直皱眉头,但也没拒绝。
“好喝吗?” 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李承乾从汤匙上抬起眼,看了父皇一眼,老实回答:“辣,不好喝。” 顿了顿,又补充,“但是喝了暖和。”
“知道为什么会落水吗?” 李世民继续问,目光落在那副被扔在角落、还在滴水的皮甲上。
李承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自然地说:“因为穿着它,太重了,跑起来不稳,水边滑。” 语气平常得像在陈述“今天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
“那皮甲和木刀,是谁给你的?” 李世民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熟悉他的人,比如长孙皇后,已经听出了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李承乾歪了歪头,似乎想了想,然后理所当然地回答:“父皇赏的呀。”
“朕为何赏你?”
“因为……” 李承乾喝完了最后一口姜汤,宫女替他擦嘴,他舒服地打了个小小的嗝,才接着说,“因为儿臣想要打仗的宝贝,父皇就给了。” 他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姜味儿的笑,虽然脸色还有点白,但那笑容竟有几分……没心没肺?“谢谢父皇!那皮甲穿着可威风了!就是下水不好,沉。”
“……”
李世民沉默了。他看着儿子那纯然无辜、甚至带着点“礼物我很满意”意味的笑容,胸口那团复杂难言的情绪再次翻搅起来。他想看到的是悔过,是后怕,是认识到玩闹过火的教训。可李承乾给他的,是对“赏赐”的感谢,和对“皮甲下水会沉”这个“物理特性”的客观总结。
仿佛落水只是一次不太成功的“水战实验”,而实验器材(皮甲木刀)本身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实验环境(水边滑)和操作者(跑太快)。
这认知的偏差,让李世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还有一股无处发泄的闷火。他能说什么?说“朕赏你刀甲不是让你真去打仗胡闹的”?可当初赏赐时,他分明带着“让你玩个够”、“看你疯到几时”的负气。他能惩罚吗?罚一个刚落了水、差点没命的孩童?罚他什么呢?罚他不该穿着御赐皮甲玩耍?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消散在殿内弥漫的姜汤气味里。
“好生休息,这几日不许出殿门。” 他留下这句话,甚至没有多看那副惹祸的皮甲一眼,转身离开了丽正殿。背影挺直,步伐却有些迟滞,像是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长孙皇后看着他离去,又看看榻上喝完姜汤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拍着李承乾,柔声道:“承乾,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胡闹了,看看,把你父皇都吓坏了。”
李承乾眼皮已经开始打架,闻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父皇胆子真小……” 然后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胆子小?长孙皇后失笑,又觉心酸。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这个混世小魔王,敢这么评价那位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闯过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帝王了。
落水事件似乎成了一个小小的分水岭。
李承乾被“禁足”在丽正殿内“休养”了足足半月。这半月里,他倒是安分了许多,没有再拆家毁物,也没有要求任何新奇危险的玩具。他只是待在殿里,有时候摆弄一些积木(特制的、摔不坏的大块软木),有时候缠着识字的宫女给他念些浅显的童谣故事,更多时候,是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空、飞鸟、偶尔经过的宫人,一看就是半天,乌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空茫茫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更加不安。他们宁愿他像以前那样闹腾,至少鲜活,看得透。现在这样,像是……魂儿丢了一半在莲花池里。
太医每隔两日就来请一次平安脉,脉象一次比一次稳健,甚至比落水前还要好,小脸蛋也重新红润起来。可那股子疏离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李世民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次落水真的吓掉了魂?或者,是自己之前的放任和后来的冷硬,伤到了这孩子?这个念头让他心烦意乱,处理政务时都难以集中精神。他几次想去丽正殿看看,走到半路又折返,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那个突然“安静”下来的儿子。
最终打破这种诡异平静的,是李承乾自己。
禁足期满那日,春光明媚。李承乾被允许到丽正殿前的庭院里散步晒太阳。他慢慢走着,不跑不跳,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他忽然在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西府海棠树下停住了。仰头看了半晌,然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慢地,触碰了一下那毛茸茸的、浅粉色的花苞。
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仰起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沾上了金色的光晕。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摸着那个小花苞,很久很久。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长孙皇后,眼眶忽然就湿了。这孩子,终于肯安静下来,感受这世间的美好了吗?
她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问:“承乾,喜欢这花吗?”
李承乾转过头,看向母亲,脸上没什么特别欢喜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用他恢复了清亮的童音,认真地说:
“母后,这花苞,圆圆的,软软的。”
“嗯,” 长孙皇后蹲下身,也摸了摸那花苞,“等过些日子,它就会开花了,很好看。”
李承乾“哦”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了手。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观察任务。
接着,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海棠树,而是迈开步子,朝着庭院另一头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长孙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欣慰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见他走到庭院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园艺工具——花锄、水壶、竹剪之类。
李承乾在那堆工具前停下,目光扫过,最后,落在了一把用来修剪细枝的、黄铜柄的小巧手铲上。铲头磨得光亮,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
他弯腰,捡起了那把铲子。握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投向两仪殿的方向。春日的阳光落在他眼里,却没有暖意,只有一片清澈的、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举起手里的小铜铲,对着阳光看了看,铲面反射的光斑在他稚嫩的脸上跳动。
他歪了歪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不在场的人宣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顺着春风,飘进长孙皇后的耳朵里:
“花苞看完了。”
“该挖点别的了。”
他握紧了小铜铲,转身,不再看那株海棠,也不再看惊愕的母亲,径直朝着丽正殿内走去。那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方才触碰花苞时的柔和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长孙皇后心头骤然发紧的、熟悉的、混世魔王归位般的“兴致勃勃”。
这一次,他要挖点什么呢?
长孙皇后看着儿子消失在殿门内的身影,又看看那株刚刚被他温柔触碰过的海棠,忽然觉得,这春日的阳光,有些刺骨的冷。
而远处两仪殿中,正在批阅奏章的李世民,没来由地,心尖猛地一颤,手中的朱笔,在纸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长长的红痕。
他皱了皱眉,抬眼望向窗外丽正殿的方向,心头掠过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不安。
那小子,消停了半个月……也该,有新的动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