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旨意,便是风雷。一盏白玉“月亮灯”,轻而易举地落入了东宫丽正殿,成了三岁太子李承乾最新的“战利品”。那灯确实精巧,白日里是温润的摆设,夜里点上,便是一轮缩在殿中的、触手可及的皎洁,甚至能投下桂树玉兔的婆娑暗影。
李承乾对这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头两日,几乎抱着它不离手,吃饭时要摆在案边看着,睡觉时要放在枕畔照着,连乳母张氏想替他收起来擦洗一下,他都瞪着眼不许。
“我的月亮!”他宣告主权,小下巴抬得老高。
这情形传到两仪殿,李世民批阅奏章的手顿了顿,未置一词,只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展开。罢了,孩子心性,一个新鲜玩意儿罢了。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这位“混世魔王”的折腾能耐,以及他对“折磨”父皇这件事的执着和……创意。
新鲜感过去得比预期更快。第三日清晨,李承乾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的“月亮灯”,而是赤着脚跳下床榻,跑到殿门口,仰头看着刚刚褪去夜色、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那里干干净净,昨夜或许有过星辰,但此刻,只有渐亮的天光。
他低头,看了看被宫人仔细放置在紫檀木架上的白玉灯。灯未点,冷冰冰的玉石在晨光里显得呆板无趣。
“假的。”他撇撇嘴,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端着铜盆进来的宫女手抖了抖。
“殿下,您说什么?”宫女小心翼翼地问。
李承乾没理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视线落在殿外庭院里,几个粗使宦官正拿着长柄竹帚,“唰啦唰啦”地清扫昨夜落下的些许花瓣和灰尘。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咕嘟一下冒了上来,带着恶作剧的兴奋。
“我要那个!”他胖乎乎的手指,准确地指向其中一把竹帚。
宫女愕然:“殿下,那是下人扫洒用的,脏……”
“我就要!”李承乾跺脚,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很快,一把崭新的、特意用清水擦洗过数遍的竹帚送到了小殿下手里。竹柄比他还高出一大截,他抱着,像抱着根不协调的长矛,摇摇晃晃。
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直到他用尽力气,将竹帚粗糙的那头,对准了紫檀木架上那盏价值不菲、工艺精湛的白玉月亮灯。
“殿下不可!”乳母张氏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要拦。
“走开!”李承乾胳膊一抡,竹帚虽沉,却被他抡起一个不大的弧度,“啪”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扫在了灯座上。
“哐啷——哗啦——”
精巧的玉雕桂树应声断裂,一只玉兔耳朵飞了出去。灯身晃了晃,从架子上歪倒,滚落在地毯上,幸而地毯厚软,那白玉月轮主体没碎,却也磕出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从“月面”蜿蜒而下,如同美人脸上添了一道疤。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宫人都僵住了,脸色煞白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手持“凶器”、小脸涨红却明显带着兴奋的李承乾。
毁了。陛下亲口赏下、皇后娘娘叮嘱要好生看管的“月亮灯”,被小殿下亲手……毁了。
“呀,碎了。”李承乾丢掉竹帚,拍拍手,走到那残灯前,蹲下,用手指戳了戳那道裂缝,脸上丝毫没有闯祸的惊慌,反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他抬起头,对吓得快晕过去的张氏咧嘴一笑,声音清脆:
“这个月亮不好,一碰就坏了。我要真的。”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递到了两仪殿。王德禀报时,声音都是飘的,头几乎垂到胸口。
李世民正在与房玄龄商议今岁关中水利修缮的款项,闻言,手中的朱笔停在半空,一滴殷红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奏疏上,泅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房玄龄知趣地立刻躬身:“陛下既有家事,臣先告退。”
李世民没说话,只挥了挥手。房玄龄迅速退下,经过王德身边时,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如果皇帝和贴身宦官也算君臣的话。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说清楚。”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王德知道,这比勃然大怒更可怕。
王德战战兢兢,把丽正殿宫人禀报的话复述了一遍:小殿下如何索要竹帚,如何挥扫,灯如何落地损毁,以及小殿下最后那句“我要真的”。
“他要真的?”李世民重复了一句,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嘲弄,“朕给他的,他嫌是假的,一碰就碎。天上的,朕告诉他拿不到。他倒好,自己动手,先把‘假的’砸了。”
“陛下息怒,小殿下年幼无知,只是……只是顽皮……”王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行为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顽皮,更像是一种……挑衅,对御赐之物的轻蔑,对昨日那场严肃对话的、孩子式的、恶劣的回应。
“顽皮?”李世民搁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王德,望着窗外庭中的一株古柏,沉默良久。
昨日那孩子执拗的眼神,今日这摔碎的玉灯,还有那句“我要真的”,像几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的不止是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隐约的失控感。他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三岁幼童,而是一团无法预料、无法驯服的野火,你浇下一盆水,指望它熄灭,它却“嗤”一声,蹿得更高,燎着了你更在意的东西。
“摆驾,丽正殿。”他最终吐出这几个字。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点心或玩具,甚至没有提前通传。帝王的仪仗沉默而迅疾地抵达东宫。
丽正殿内,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残破的玉灯碎片已被小心收拢在一只锦盒里,放在案上,如同罪证。李承乾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坐在厚毯上,用那些碎片试图拼凑着什么,小脸上满是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作品。长孙皇后坐在一旁,面色忧戚,欲言又止。
“参见陛下。”见李世民进来,宫人们慌忙跪倒,长孙皇后也起身行礼。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皇后,直接落在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他挥手让众人退到殿外,只留帝后和闯祸的太子在殿中。
“李承乾。”他唤道,声音平静。
李承乾手一顿,回过头,看见李世民,脸上没有害怕,反而眼睛一亮,举起手里勉强拼出个圆形轮廓的碎玉片,献宝似的:“父皇!你看!我把月亮拼起来了!就是有点破!”
那“月亮”歪歪扭扭,裂缝交错,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显得滑稽又刺眼。
长孙皇后倒吸一口凉气,急道:“承乾,还不向父皇认错!”
李世民走到案边,看着锦盒里更细碎的残骸,又看看儿子手里那不堪入目的“作品”,最后,目光落在李承乾那双清澈见底、写满“快夸我”的眼睛上。
心头那股邪火,猛地一窜。
“你可知,这灯是何人所赐?”他问,语气依旧平稳。
“父皇给的呀。”李承乾答得理所当然。
“既知是朕所赐,为何毁坏?”
“因为它不是真的月亮呀,”李承乾的逻辑简单又强大,他放下手里的碎玉,拍拍手,站起来,仰头看着李世民,“父皇昨天说,等我长大了,立了大功劳,史书里才会写我‘摘月亮’。可是那个灯,一碰就坏了,一点都不厉害。我不要假的,我要厉害的真月亮!”
他又绕回来了。而且,用他自己三岁的、混乱却自洽的逻辑,把“毁坏御赐之物”和“追求真实强大”荒谬地捆绑在了一起。仿佛他砸的不是一盏灯,而是撕碎了一张虚伪的安慰奖状。
李世民看着他,忽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讲道理?他听不懂,或者故意听不懂。惩罚?一个三岁孩子,因为嫌弃赏赐的玩具是“假的”而砸了它,该罚什么?打手心?禁足?似乎都显得小题大做,更坐实了跟一个孩童较真的尴尬。
可这股气,实实在在堵在胸口,闷得他发慌。这是他的嫡长子,未来要承继江山的人,此刻却像一块滚刀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只用那双干净的眼睛,做着最让人头疼的事。
“好,你要真的月亮。”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视线与李承乾齐平,一字一句道,“朕告诉你,真的月亮,不在灯里,不在你拼的碎玉里,它在天上。你想要,现在,朕就让你好好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罢,他不再看李承乾瞬间亮起来的眼神(那眼神让李世民心头的邪火更旺),站起身,沉声下令:“王德!”
“奴婢在。”
“传朕口谕,今夜丽正殿,除太子榻前留一盏小烛外,所有灯烛全部撤去!门窗敞开!朕倒要看看,在这真正的月光底下,朕的太子,能不能把他想要的‘真月亮’,看个清楚明白!”
长孙皇后惊呼:“陛下!承乾还小,夜里风寒,殿中无灯,他若害怕……”
“害怕?”李世民打断她,目光依旧锁着李承乾,“他不是胆大包天,连朕赏的灯都敢砸吗?不是口口声声要真的吗?朕就给他真的!让他看个够!”
李承乾眨了眨眼,似乎消化了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恩典”,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非但没有露出惧怕,反而兴奋地跳了一下,拍手道:“好呀好呀!看真月亮!看一整晚!”
那雀跃的样子,仿佛不是接受惩罚,而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奖赏。
李世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拂袖转身,不再多言,径直离去。背影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挫败。
是夜,丽正殿。
帝王的命令被严格执行。所有宫灯、烛台都被撤走,只在小太子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榻边,留了一盏如豆的、勉强能照亮床沿的青铜小灯。厚重的帘帷被卷起,支摘窗全部打开,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毫无阻碍地灌入殿中。
李承乾被洗漱干净,换上寝衣,塞进被褥。乳母张氏和两个值夜的宫女守在门外,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违逆圣意。
殿内一片昏暗。只有榻边那一点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而更广阔的殿宇空间,则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然后,是那从洞开的门窗涌入的、清冽如水的月光。
今夜月色极好,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高悬中天,银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庭院中的白石甬道照得发亮,也将那清冷的光,大片大片地铺进殿内。光与暗的界限分明,月光照亮的地方,纤毫毕现,黑暗笼罩的角落,则深不见底。
风吹过殿角的风铃,发出细碎空灵的声响,更添寂静幽深。
李承乾躺在被窝里,一开始确实觉得新奇。他睁大眼睛,看着地面上那片方方正正的、随着月亮移动而缓慢变化形状的月光,看着月光中飞舞的细微尘埃,看着远处黑暗中仿佛潜伏着什么的模糊影子。
看久了,那月光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一种冰冷的、无情的凝视。黑暗也不再是安宁的怀抱,里面似乎有东西在窸窣作响(或许是风吹帷幔,或许是夜虫),可能随时会扑出来。寒意顺着敞开的门窗蔓延,钻进被褥缝隙。
最初的兴奋渐渐消退。他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转动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殿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划过寂静的夜空。
李承乾猛地一颤。
他忽然想起,这不是他前世熟悉的、灯火通明的东宫。这是贞观三年,一个没有电,夜晚真正属于黑暗和未知的时代。而他,只是一个三岁孩童的身体。
一种原始的、对于黑暗和孤独的恐惧,慢慢从心底滋生出来。他想起前世东宫最后那场大火,想起被幽禁的绝望,想起那些背叛和冰冷的目光……那些被他刻意用“混世”念头压下的负面情绪,在这清冷月光和无边黑暗的催化下,悄然翻涌。
他抓紧了被子。
“假的月亮不好……真的月亮……好冷……” 他小声嘟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隐约传来宫女压低的声音:“……小殿下是不是哭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陛下有旨,除非殿下唤人,否则不得入内……”
李承乾咬住嘴唇,把呜咽憋了回去。他才不要认输!尤其是向那个罚他在这里看月亮的父皇认输!
他闭上眼,努力不去看那片冰冷的月光和深沉的黑暗。就在他心绪起伏,恐惧与倔强交战之时,灵魂深处,那枚混沌珠,再次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存在感增强。一丝比上次更清晰些的、温润中带着混沌气息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散发出来,如同最轻柔的纱幔,将他整个意识包裹起来。
那彻骨的寒意,似乎被隔开了些许。心底翻腾的恐惧和阴暗记忆,像是被一层温暾的水流抚过,虽然未消失,却不再那么尖锐刺人。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周围那无边的黑暗,似乎也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反而变得柔和、深邃,甚至……有点亲切?
他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虽然还是觉得冷,还是有点怕,但那种冰冷刺骨和毛骨悚然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他重新睁开眼,看着那清辉熠熠的月亮。月光依旧冰冷,但落在他眼中,似乎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纯粹的明亮?他看着看着,困意竟渐渐袭来。
混沌珠的暖流持续包裹着他,抵御着外界的寒气和内心的阴霾。他在这种奇异的、被守护的感觉中,意识逐渐模糊。
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父皇想吓我?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就是有点冷。明天……明天再想个新法子……
夜色渐深,月过中天。丽正殿依旧沉浸在黑暗与月光的交织中。榻上的孩童,呼吸逐渐均匀绵长,竟真的在这样“恐怖”的环境里,沉沉睡着了。只是睡梦中,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跟什么较劲。
那盏榻边的孤灯,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点微红的灯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明明灭灭,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殿内,只剩下天上那轮“真月亮”,寂然无声地,将清辉洒满每一个角落,也洒在那张熟睡的、带着稚气与倔强的小脸上。
这一夜,不知道是谁罚了谁,又是谁,更不好过。
消息总会传到该知道的人耳朵里。翌日清晨,王德低声禀报:“陛下,丽正殿传来话,小殿下……昨夜安睡至天明,并未哭闹。”
正在用早膳的李世民,手中的银箸顿在半空。
安睡……至天明?
在那样漆黑敞亮、寒风贯入的殿里?
他放下筷子,沉默地咀嚼着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预期中的孩童夜哭、惊恐求饶并未出现,反而是一种无声的、近乎顽强的“适应”。
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愤怒之下,竟隐隐生出一丝……荒谬的欣赏?随即又被更大的疑虑覆盖。
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材料做的?
他摆摆手,让王德退下,目光落在眼前琳琅满目的早膳上,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场父子之间无声的角力,似乎,才刚刚开始。而那个混世小魔王,显然还没玩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