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蝗灾的阴影尚未散去,未央宫内的新风却已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开始刮向帝国的肌体。新太子刘彻,在经历了初次献策被搁置的挫折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父皇刘启或明或暗的纵容(或许是想磨练,或许是别有考量)下,开始将他的意志,更多地施加于朝局。
刘彻不再满足于召见近臣和空谈理念。他以东宫监国的名义(刘启有意给予的部分权力),开始插手具体事务。
· 人事布局: 他力排众议,将韩嫣的兄长韩颓擢升为北军中的一个重要都尉,掌握了部分京师卫戍兵力。同时,数个郡国的太守因“年老体衰”或“政绩平平”被调换,换上了一些以“干练”、“敢为”着称的官员,其中不乏曾对天幕右边景象表示过向往的少壮派。这些调动,看似合理,却隐隐指向一个更集权、更具进攻性的官僚体系雏形。
· 财政试探: 他授意少府(掌管皇室财政),“研究”扩大盐铁专卖范围至更多郡县的“可行性”,并暗示可以此为北伐积累财帛。此举虽未正式推行,却已在相关官员和商贾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恐慌,仿佛看到了天幕右边“算缗告缗”景象的前兆。
· 学术风向: 太学之内,几位以研究《公羊春秋》、鼓吹“大一统”、“尊王攘夷”的博士被格外优待,其学说被太子赞为“致治之良策”。而其他学派的博士,则明显受到了冷落。思想上的“独尊”苗头,已悄然显现。
这些举措,迅速在朝堂上划出了更清晰的分野。以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等为代表的老臣,虽未公开反对,但态度日趋保守和沉默,在具体执行上多有拖延和变通。而以新任太常(窦太后的侄子,却微妙地倒向了太子)、以及一些被提拔的少壮派官员,则围绕东宫,形成了一个日渐紧密的“太子党”。
刘彻沉浸在这种“大展拳脚”的快意中,他将老臣们的沉默视为无能,将不同的声音视为迂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带领着这个帝国,走向天幕中那金戈铁马、万国来朝的辉煌未来,却选择性忽略了那辉煌之下,隐隐传来的民怨暗流与朝堂上日益加深的裂痕。他那急于证明自己、超越天幕“预言”的姿态,在部分明眼人看来,带着几分志大才疏的“小丑”式的可笑。
与此同时,远在临江的刘荣,依旧在践行着他那“不合时宜”的仁政。
蝗灾的影响是广泛的,尽管临江国并非重灾区,但也接收了不少从关东逃难而来的流民。刘荣没有像其他郡国那样紧闭城门,或强行驱赶,而是尽其所能地收容、安抚。王府的积蓄早已耗尽,他便亲自带领流民中的青壮,开垦江边的滩涂荒地,搭建简易的屋棚。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身体力行的示范。他会和流民一起,吃着掺杂了野菜的粥饭;会在寒冷的夜晚,巡视那些漏风的棚屋,将自己的皮裘盖在患病孩童的身上。这些举动,在长安的衮衮诸公看来,或许近乎愚蠢,毫无王者气度,但在那些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流民眼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废太子”,却有着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温暖的力量。
“仁王”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临江国内。开始有零星的、来自关东灾区的读书人或游侠,慕名前来投奔。他们并非都是冲着“从龙之功”,更多的是对未央宫那位新太子激进政策的忧虑,以及对这种古老而朴素的“仁政”的向往。刘荣并未给予他们高官厚禄,只是让他们各尽所能,协助管理流民,教导孩童识字,或者整理地方志书。一种微弱的、以道德和实务为核心的小圈子,在临江国悄然形成。
就在关东蝗灾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之际,南方数郡,包括临江国在内,突降暴雨,江河泛滥,洪水肆虐!
灾情紧急,朝廷的赈济需要时间,而洪水却不等分秒。
· 刘彻的反应: 未央宫中,刘彻再次展现了他的“效率”。他立即下令,从周边未受灾郡县调拨粮草,并严令各郡太守“全力救灾,若有懈怠,严惩不贷”!然而,他的命令带着一贯的“军事化”色彩,要求地方“组织民壮,加固堤防,疏通水道”,却对灾民具体的安置、医药的匮乏考虑不足。命令层层下达,在执行中不免变形,有些地方为了完成“疏通水道”的任务,甚至强行拆毁了民房,引得怨声载道。
· 刘荣的行动: 身处灾区的刘荣,第一时间就带着王府属官和那些前来投奔的人,冲上了抗洪一线。他们用的不是强制的命令,而是协调与带头。他协调本地大族出粮出人,他亲自扛着沙包,与民夫一起堵决口。当洪水冲垮了一段河堤,淹没了一个村庄时,他冒雨划着小船,去营救被困的百姓,自己的手臂被水中杂物划伤,也浑然不觉。
对比是如此鲜明。
未央宫的太子,在宏伟的版图前运筹帷幄,他的“仁政”停留在诏书和理念里。
临江国的废王,在泥泞的洪水中身体力行,他的“仁政”浸润在每一碗热粥、每一次援手之中。
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
一些从临江国周边郡县返回长安的商旅、吏员,开始带回关于“临江仁王”的种种见闻。这些故事,在长安的市井巷陌间悄悄流传,与未央宫那位太子日渐严厉、不近人情的作风形成了无声的对比。
光幕消失了,它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
但它似乎留下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那个被它预示为“平庸”的刘荣,正在用最笨拙的方式,诠释着一种被遗忘的君道;而那个被它标注了“伟业”与“风险”的刘彻,却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奔向那风险最高的路径。
民心如水,无声浸润,亦能载舟覆舟。
未央宫的高墙,能隔绝视线,却终究无法永远隔绝这来自底层的声音。历史的评判,有时并不写在胜利者的史书上,而是刻在那些无名者的记忆里。刘荣的故事,在洪水与泥泞中,悄然续写着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