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的消失与废立太子的惊天诏书,几乎同时如同两块巨石,先后砸入了长安城这潭已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深水。宫墙之内,权力的齿轮在短暂的凝滞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疯狂转动。而宫墙之外,帝国的亿万生民,则在茫然、惶恐与一丝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无措中,试图重新寻找生活的锚点。
· 刘彻的崛起与压力: 太子宫(原胶东王宫苑已迅速更换匾额,增派卫戍)瞬间成为整个帝国最炙手可热又最危机四伏的地方。前来拜谒、表忠的官员车马几乎堵塞了宫前的街道。刘彻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他接见臣工,言辞恳切,姿态谦逊,对父皇的“英明决断”感激涕零,对朝政“多听少言”,充分表现出一位“贤德”储君的模样。
然而,韩嫣等核心近侍的活动却更加隐秘而频繁。他们像是在一张无形的棋盘上,快速地将那些通过不同渠道(包括卫绾那枚“黑子”所代表的潜在力量)传递来的、可用或需警惕的“棋子”进行分类、评估。刘彻深知,父皇的决断看似将他推上了储位,却也将他架在了火堆上。那些支持刘荣的旧势力、那些因天幕左边景象而对他心存疑虑的朝臣、乃至那位在长乐宫中沉默却影响力巨大的祖母,都是他必须小心应对的潜在威胁。他如履薄冰,却又野心勃勃。
· 刘荣的离京与余波: 废太子刘荣(如今是临江王)的离京,是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进行的。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寥寥数辆马车和一小队押送(或者说护卫)的期门军。据说他登上马车时,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未央宫,眼神空洞,再无波澜。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一部分旧时代的印记,却也留下了无数看不见的裂痕和潜伏的怨恨。一些原本依附于他的东宫属官或被贬斥,或主动请辞,或惶惶不可终日,成为朝堂上不稳定因素。
· 刘启的独断与监控: 刘启在做出决断后,似乎重新找回了帝王的节奏。他雷厉风行地处理政务,批驳了几份为刘荣委婉求情或暗示“天意示警需慎重”的奏章,态度强硬。同时,他对新任太子的监控也并未放松,甚至更为严密。中尉衙门的缇骑,不仅盯着那些失势的“荣党”,也对出入太子宫的官员多了几分“关注”。这是一种充满父权式担忧与帝王式猜忌的复杂监控。
· 卫绾的投名状: 光幕消失,太子易主,卫绾知道,自己那枚“黑子”必须尽快体现出价值,否则随时可能被抛弃,甚至被灭口。他没有直接求见太子,那太扎眼。他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角度——以“前太子太傅”的身份,上了一道言辞恳切、引经据典的奏疏。奏疏中,他深刻“反省”了自己教导刘荣“过于侧重仁德而忽略刚毅”的“过失”,盛赞陛下废黜“不肖”、立“贤明”的圣明,并着重论述了“储君教育当以《春秋》决断、法家权术为辅”的重要性。这道奏疏,看似是自我检讨和迎合上意,实则是在向刘彻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他卫绾,不仅愿意投靠,更能够为新太子的执政理念,提供理论支持和舆论铺垫。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展现其学识和政治智慧的“投名状”。
窦太后依旧称病不出,但长寿殿散发出的低气压却笼罩着整个后宫。她对废立之事,没有发表任何公开意见,甚至没有对前来“请安”的新太子刘彻多说一句话。然而,她对皇帝刘启派来问安的内侍,态度却明显冷淡了许多。这种沉默的对抗,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分量。馆陶长公主刘嫖在女儿被废(虽保留皇后名号,但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希望彻底破灭后,几乎很少再入宫,据说在府中日夜咒骂王娡母子,情绪近乎崩溃。长乐宫,成了未央宫新秩序下一个沉重而顽固的堡垒
光幕的消失,最初带来的是巨大的 解脱。那令人心烦意乱、提心吊胆的“天眼”终于不见了,天空恢复了原状,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搬开。茶肆酒坊里,人们终于可以稍微放开声音议论。
“走了好!走了好啊!整天悬在那儿,心里头发毛!”一个货郎拍着胸脯,心有余悸。
“可不是嘛!该种地种地,该做生意做生意,老天爷总算不瞎掺和了!”另一个商人附和道。
但这种轻松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废立太子的官方告示便贴满了各处的谤木和亭舍。识字的人大声念诵着,不识字的人围拢着倾听。
“临江王?就是原来的太子爷?这就……废了?”
“胶东王立为太子了!就是天上画儿里那个……能打的?”
“唉,谁知道是福是祸哟。左边画儿里日子安稳,右边画儿里倒是威风,可咱们小民……”
议论声变得复杂起来。光幕虽然消失了,但它留下的记忆和对比,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民众的意识里。他们对新太子的认知,不可避免地与天幕右边那“开疆拓土但也海内虚耗”的武帝形象联系在一起。有人期待一个强硬的、能带来荣耀的君主,更多人则对未来可能加重的徭役和赋税感到忧心。
市场的反应更为直接。来自胶东国(刘彻原封地)的商贾,地位无形中水涨船高,与之相关的货殖交易也活跃起来。而一些与旧太子刘荣母族栗家或有牵连的产业,则开始变得谨慎,甚至悄然收缩。帝国的政治风向,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变动,也能在民间经济的脉络中清晰地感知到。
远离长安的乡野,对未央宫巅的巨变感知要迟缓得多。光幕的奇景,通过口耳相传,已变成了各种光怪陆离、掺杂了无数想象的神怪故事。而废立太子的消息,随着驿马的蹄声和官府胥吏的宣导,如同缓慢扩散的波纹,逐渐传到田间地头。
老农们扶着锄头,听着里正用带着官腔的语调宣读诏书,大多表情麻木。太子是谁,对他们而言,远不如今年的收成和官府的赋税来得重要。
“换太子了?哦……”
“只要田租别涨,服役的日子别太长,谁当太子都成。”
他们或许曾在夜晚,指着那奇异的光幕啧啧称奇,但当光幕消失,生活便迅速回到了原有的轨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生存而挣扎。天家之事,于他们,终究是太过遥远。只有极少数读过些书、有些见识的乡绅或退伍老兵,才会在私下感叹几句“国本动摇,非社稷之福”或“新太子英果,或可北逐胡虏”,但也仅止于此。
光幕的出现与消失,如同一场席卷帝国的、短暂而剧烈的高热。如今高热退去,留下的却不是健康的平静,而是一种疲惫的虚脱和深埋的、不知何时会发作的病灶。
未央宫内的棋局,因光幕的退场和皇帝的独断,进入了更加赤裸、更加残酷的中盘搏杀。
而民间,则在迷茫与适应中,被动地等待着这盘棋的最终结果,将把他们带向天幕所展示的哪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