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在光幕无声的注视下缓慢流逝。未央宫各处的烛火相继熄灭,唯有宫道旁值守的郎卫们手中的长戟,偶尔反射过一抹冰冷的辉光。但那笼罩在宫阙上空的巨大光幕,依旧恒定地散发着柔和却令人不安的光芒,如同苍天一只永不阖上的巨眼。
卫绾几乎一夜未眠。天将破晓,窗外透进的光不再是光幕那单一的清冷,而是掺入了晨曦微弱的暖意时,他才和衣在书房的坐榻上迷糊了片刻。然而,睡梦中亦是光怪陆离,天幕中刘荣的盛世与惨死交错,刘彻那幽深的眼眸与诡异的笑容反复闪现。
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惊醒。是杜吴。
“主上,”杜吴的脸色比昨夜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光幕……光幕又变了!”
卫绾心头一跳,残留的睡意瞬间消散。“变了?变成了什么?”
“说不清……您,您最好亲自去看看!”杜吴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绾立刻起身,也顾不上整理仪容,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之中。
此时天色已然微明,但光幕的光芒并未因日光而减弱,它依旧清晰地悬在东方的天际,如同第二片倒悬的苍穹。而光幕上的景象,已然不再是昨夜那辉煌的盛世或凄凉的冷宫。
画面变得晃动、模糊,充满了血色与混乱。
那似乎是一座宫殿的内部,但装饰风格与未央宫迥异,带着某种……未来的,或者说,属于另一个时空刘荣那“汉武”盛世的痕迹?宫殿内,甲胄鲜明的武士们正在疯狂地厮杀,刀剑碰撞,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仿佛能穿透光幕,直接刺入观者的耳膜。
镜头拉近,对准了那些倒毙在地的尸体。他们穿着华丽的宫装或官服,显然身份尊贵。一张张扭曲惊恐的脸庞上,凝固着不甘与绝望。
画面之外,有飘忽的、带着回音的旁白响起,那声音非男非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征和二年,巫蛊祸起……太子据……拒捕……血溅长安……”
太子据?卫绾瞳孔猛缩。那是谁?是刘荣在那个时空的儿子吗?也成了太子?也卷入了谋逆大案?
紧接着,画面切换。不再是宫殿,而是一片广阔的广场,地上跪满了被捆绑的囚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眼望不到边。他们衣衫褴褛,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一名身着赭色官服、面无表情的监斩官,将手中的令箭猛地掷下。
“卫氏……阖族……尽诛……”
“哗——!”
寒光闪烁的环首刀齐齐挥落!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瞬间染红了整个广场的地面!无数头颅滚落,无头的尸体如同被砍倒的庄稼般成片倒下。那景象之惨烈,之酷烈,让所有目睹者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卫绾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光幕上的屠杀画面还在继续,但不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家族,而是快速闪回着各种酷刑和处决的场景:腰斩、车裂、枭首、弃市……每一幕都挑战着人类承受力的极限。旁白的声音依旧冰冷,念出的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丞相公孙贺……下狱死……”
“……将军公孙敖……坐巫蛊,族……”
“……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坐巫蛊,诛……”
一个个显赫的名字,一个个尊贵的身份,在那冰冷的宣判和血腥的画面中,如同草芥般被碾碎。整个长安城,仿佛都浸泡在血海之中。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座高台之上。一个穿着皇帝常服,身形依稀能看出是晚年刘荣(或者说,是那个时空的“汉武”皇帝)的背影,孤独地立在栏杆边。他的面前,是下方那片刚刚经历过大清洗、死寂沉沉的宫城。风吹起他花白的发丝和宽大的袍袖,那背影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萧索、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家寡人的苍凉。
巨大的字幕,带着血色的边框,缓缓浮现:
“天汉之盛,以百万骨殖铺就;帝王功业,籍无穷猜忌铸成。”
光幕上的景象,到此渐渐淡去,重新恢复了那片纯白柔和的光芒,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但整个长安城,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巨大的哗然和恐慌,从宫外隐约传来。那是目睹了这一切的百姓发出的惊惧之声。
卫绾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手脚麻木。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只剩下那尸山血海,那一个个被族诛的名字,还有那孤绝的帝王背影。
“巫蛊……族诛……”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为官数十载,他并非没有见过权力倾轧,并非没有经历过政治清洗,但光幕中所展现的那种规模、那种酷烈、那种将整个帝国顶层连同无数无辜者一同卷入绞肉机般的恐怖,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那是怎样的一个帝王?!
天幕杀局……这杀局,诛的不止是心,更是要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血腥与残酷,赤裸裸地剖开,提前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猛地想起昨夜自己写下的那行字,想起那化为灰烬的素帛,想起自己那投向胶东王的、隐秘的抉择……
“闻鼙鼓而思良将,临深渊而觅舟楫。”
那“鼙鼓”,那“深渊”,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一股巨大的后怕和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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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前殿。
刘启独自坐在冰冷的御座上,同样目睹了光幕后半段的所有内容。他的脸色比殿外尚未融化的霜雪还要白,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本以为天幕最多是展现吉凶难料的未来,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酷烈的人间地狱!那真的是他刘氏的子孙统治下的大汉吗?那真的是……“功业”?
尤其是那“巫蛊”二字,像两根毒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就经历过吴楚七国之乱的“清君侧”,深知谗言与构陷的可怕。而光幕中那因“巫蛊”掀起的腥风血雨,规模何止百倍、千倍!
若刘荣真是那样的“汉武”……他不敢想下去。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迷茫,攫住了这位刚刚还决心稳固权势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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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长寿殿。
窦太后虽然看不见,但宫女颤抖着、带着哭腔的详细描述,让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切。
她久久没有说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震怒、痛心与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
“够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传我的话给皇帝……”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老之道,贵在清静,旨在生息。这般以天下为刍狗,以血亲为仇寇的‘功业’,不要也罢!我大汉,承受不起第二个……‘汉武’!”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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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王宫室。
刘彻站在窗前,看着光幕上那最后的血色字幕和孤绝背影,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放在窗棂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真的是……力量巅峰的帝王最终的模样吗?
孤独。猜忌。身后是无边血海。
他眼中那簇昨夜被“汉武”二字点燃的、火烫的野望,此刻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腾起一片混乱的白色雾气。
是恐惧?是不甘?还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想要掌控一切、避免那般结局的执念?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天幕。
“韩嫣。”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一直候在门外的韩嫣立刻闪身进来,他脸上也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凝重。
“殿下?”
“去,”刘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急迫,“想办法,弄清楚……天幕第一次出现时,卫绾卫太傅,除了摔碎酒爵,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尤其是……他看本王的眼神。”
“诺。”韩嫣应声,迅速退下。
刘彻独自留在室内,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年轻而有力的手掌。
天幕展现了未来,展现了血腥,也展现了……他潜藏的可能性。
但这未来,这血腥,这可能性……究竟是一条铺满荆棘的登天路,还是一个早已设好的、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昨夜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大汉的命运,都已经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岔路。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片高悬于九天之上,沉默而残酷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