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长寿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窦太后最后那句带着金石之音的告诫隔绝在内。刘启站在廊下,冬夜的寒风卷着光幕投下的清冷辉光,吹得他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涩与烦恶。
母亲的话像楔子一样钉进他的脑子里——这天下,是活人的天下。是啊,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岂能因一片来历不明的光,就乱了自己的方寸,动摇国本?
可那光幕中的景象……万国来朝的煊赫,铁骑踏破漠北的雄壮,还有那“汉武”二字……像带着钩子,在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挠了一下。那是一种与他自幼接受的黄老无为、与民休息截然不同的图景,充满了开拓与征服的诱惑。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纷乱的思绪驱散。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局势。
“周仁。”他沉声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稍后位置的中大夫令周仁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臣在。”
周仁掌管宫中警卫,是他的心腹,也是少数能在这种时刻让他稍感安心的人。
“增派期门郎,严守北宫暴室,”刘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没有朕的手谕,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里面的声音,也不许传出来。还有,给朕盯紧了那些东宫属官,谁若敢私下串联,妄图生事……”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明白。”周仁简短应道,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去吧。”刘启挥了挥手。
周仁无声退下,脚步迅捷而稳健,很快消失在宫道的阴影里。
刘启独自站在原地,仰头望了望那依旧悬于天际的光幕。它还是那样,无声,无息,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光芒,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在那里。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朝着未央宫前殿的方向走去。他需要独处,需要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上,重新找回掌控一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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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卫绾的府邸书房。
黑暗并不能带来宁静,光幕透过窗纸的微光,反而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卫绾枯坐良久,直到四肢都有些僵硬麻木,才猛地惊醒。
不能坐以待毙。
他站起身,摸索着点亮了一盏青铜雁鱼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照不亮他心头的迷雾。他在书案前踱步,脚下踩着冰冷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幕杀局……杀的是谁?是刘荣?还是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
刘彻那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复在他脑中回响。那孩子……他几乎可以断定,胶东王绝非池中之物。他对这天幕,恐怕并非全然被动。
那么,自己呢?自己这个太子太傅,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里,该何去何从?是继续抱着对刘荣那点或许早已不合时宜的期待,还是……
他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书案一角堆放着的几卷竹简上,那是他平日里为太子讲解《春秋》和《韩非子》准备的一些札记。刘荣性子仁弱,对法家权术一道,总是听得懵懂,远不如他对儒家典籍来得亲近。
或许……窦太后是对的?守成之主,仁厚未必是坏事。可那天幕中的“汉武”……那分明是另一种气象!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叩门声。
卫绾心中一凛。这是他与自己暗中培养的几个门下心腹约定的暗号。如此深夜来访,必有要事。
“进来。”他低声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仆役服饰、但眼神精干的中年人闪身而入,迅速将门掩上。他是卫绾的门下吏,名唤杜吴,专司为他打探一些不宜宣之于众的消息。
“主上,”杜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已增兵严守北宫,太子……怕是短期内难以翻身了。”
卫绾闭了闭眼,这在他预料之中。
“还有,”杜吴凑近一步,声音更低了,“胶东王那边,回宫后不久,便召见了韩嫣。”
韩嫣?卫绾眉头微蹙。那是胶东王的伴读,一个机敏甚至有些佻脱的年轻人,与刘彻关系极为亲厚。在这种敏感时刻召见韩嫣……
“说了什么?”卫绾追问。
“具体内容探听不到,胶东王屏退了左右。但韩嫣离开时,神色如常,甚至……甚至隐隐有些兴奋。”杜吴补充道,“另外,小人回来时,发现府邸周围,似乎多了些生面孔,像是……中尉衙门的人。”
卫绾的心猛地一沉。中尉直属于皇帝,负责京师治安与监察百官。陛下这是不放心,开始监控所有可能与太子有关联的重臣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知道了。”卫绾挥挥手,声音有些沙哑,“你下去吧,继续留意,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记住,万事小心。”
杜吴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卫绾一人,还有那盏跳跃的灯火和窗外永恒般的光幕。
监控……陛下已经动了真怒,并且开始采取行动了。刘荣这棵大树,眼看就要倒下,依附于他的猢狲,若不及时散开,只怕……
他又想起了刘彻。那少年亲王在温室殿的表现,面对天威和质问时的沉稳,以及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或许,那不仅仅是野心,更是一种……准备?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卫绾混乱的思绪。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方素帛,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墨滴从笔尖坠落,在素帛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如同此刻他心中难以言说的抉择。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动,落笔极快,写下了一行字。不是奏疏,不是书信,更像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私密札记,用的是极其隐晦的典故:
“闻鼙鼓而思良将,临深渊而觅舟楫。”
写罢,他放下笔,将素帛拿起,就着灯火,仔细地看着那两行字。墨迹未干,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然后,他将其凑近灯焰。
素帛的一角被点燃,火舌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隐晦的心迹与抉择。跳跃的火光映在卫绾脸上,明暗不定。他将燃烧的素帛丢入一旁的铜质承露盘中,看着它化为一小堆蜷曲、焦黑的灰烬。
没有证据。没有任何把柄。
但这灰烬,代表了他此刻的选择。他不能在一棵注定要倒的树上吊死。他需要一条新的“舟楫”,去渡过眼前这看似无解的“深渊”。而那条年轻的、潜藏着巨大能量和未知风险的“舟楫”,或许正是胶东王。
只是,这条“舟楫”,真的安全吗?那天幕最后的警示,“汉武”二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光幕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光。
夜空中的光幕,依旧沉默。但它投射下的,已不仅仅是光,更是无数交织的野心、恐惧、算计与挣扎。
这未央宫的漫漫长夜,杀机已如暗潮,在每一个角落无声涌动。而他卫绾,已然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