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吴的动作比卫绾预想的更快。次日黄昏,他便带着新的消息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怪异神情。
“主上,办成了。”他压低声音,几乎贴着卫绾的耳朵,“找的是南市一个专营西域杂货的老胡商,唤作安蒲昌,此人往来汉地与西域多年,口风紧,背景也干净,与朝中任何人无涉。他有个侄子,与张骞在博望苑的一位至交——待诏文人司马谈,颇为相熟。”
卫绾心中一动。司马谈?他听说过此人,学问渊博,尤精史家之言,性子却有些清高,不喜钻营。由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传递信息的节点,倒是意外地合适,因其清名,反不易惹人怀疑。
“安蒲昌让其侄子借着请教西域风物的由头,宴请司马谈。席间‘无意’提及,有胶东国来的大商贾,欲组队往西,寻觅珍宝奇货,苦于无人识得路径险阻,深以为憾。”杜吴继续道,“那司马谈听罢,并未立刻接话,只是饮酒。宴席将散时,他才仿佛随口一提,说‘博望苑中张子文(张骞字),曾随其父行商陇西,或知一二’。此外,再无他言。”
卫绾缓缓坐直了身体。司马谈没有拒绝这个话题,反而点出了张骞!这看似随意的指点,在这种敏感时刻,几乎就是一种明确的信号!张骞那边,至少是愿意接触,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愿意接触!
“那安蒲昌的侄子,可曾再去寻张骞?”
“未曾。”杜吴摇头,“按主上吩咐,点到即止,绝不多行一步。安蒲昌回报,其侄归来后,一切如常,并未见有人跟踪或盘问。”
卫绾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第一步试探,似乎没有踩空,也没有触发警报。但这仅仅是开始。对方接住了这个模糊的信号,下一步,该如何?
他不能主动去找张骞,那太危险。他需要等待,等待那条“舟楫”主动递来更明确的讯息。可等待,在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就在卫绾心绪不宁,反复推敲下一步该如何措置时,一名府中仆役在书房外禀报:“主上,宫中有旨意到。”
卫绾心头猛地一紧!这个时候来旨意?是福是祸?
他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来到前厅。来的是一名普通的中黄门宦官,脸上并无特别表情,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宣读了诏书。
内容却让卫绾愣在当场。
不是关于太子,不是关于天幕,甚至不是关于任何朝政大事。诏书中说,陛下感念太子太傅卫绾教导辛劳,特赐新贡的蜀锦十匹,东海珍珠一斛,并……准许其明日休沐一日,可不必上朝。
中黄门宣读完,留下赏赐,便告辞离去。
卫绾站在原地,看着那流光溢彩的蜀锦和圆润光泽的珍珠,心中非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休沐?
是安抚?是警告?还是……一种更隐晦的隔离?
将他暂时逐出明日的朝堂,是不想他在场,以免干扰某些决策?还是陛下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用这种方式将他圈禁在府中,方便监控?
他猛地想起杜吴方才回报,安蒲昌那边“并未见有人跟踪”。是真的没有,还是……中尉衙门的人,手段更高明了,连杜吴都未能察觉?
冷汗,瞬间浸湿了卫绾的内衫。
---
与此同时,未央宫另一隅。
刘彻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韩嫣在室内。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听着韩嫣的低声禀报。
“……司马谈便是如此转述的。”韩嫣道,“‘胶东国商贾’,‘苦无识路之人’,张骞之名已点到。卫绾那边,再无后续动作。”
刘彻的手指在玉珏光滑的边缘缓缓摩挲,眼神幽深。
“他倒是小心。”年轻的亲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扔出一颗石子,听了声响,便缩了回去。”
“殿下,我们是否……”韩嫣试探着问。
“不急。”刘彻打断他,将玉珏轻轻放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饵已经撒下去了,鱼也露出了试探的触须。现在比的是耐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在暮色中开始重新变得清晰的光幕。这两日,光幕的沉默,反而让无数人心底的猜测如同野草般疯长。
“父皇赏了卫绾蜀锦珍珠,还准他明日休沐。”刘彻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韩嫣微微一愣:“陛下这是……”
“天威难测。”刘彻淡淡道,“或许是觉得他这太子太傅当得碍眼,或许是……另有用意。”他转过身,看着韩嫣,“但我们的人,绝不能有任何动作。尤其是你,韩嫣,博望苑之事,到此为止,近期不要再与张骞或司马谈有任何接触。”
“诺。”韩嫣凛然应道。
“等着吧。”刘彻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巨大的光幕,声音低沉下去,“看看这天,下一步会落下什么子。也看看我们的卫太傅,在这‘休沐’之日,是会安心静养,还是……会更加坐立不安。”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而笃定的光芒。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有的是耐心,陪他那位心思深沉的父皇,陪那惶惶不可终日的长兄,陪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还有这位正在危险边缘试探的太子太傅,慢慢下下去。
而那片高悬于顶的天幕,既是最大的变数,也可能……是他最大的机缘。
夜色渐浓,未央宫各处灯火依次亮起,与天上那永恒的光幕交相辉映,将这座帝国心脏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心思无所遁形。
卫绾在府中,对着一堆御赐的锦绣珍珠,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刘彻在宫中,静观其变,耐心等待着下一轮风起。
而光幕,依旧沉默地悬在那里,仿佛在积蓄着力量,准备着下一次,更加石破天惊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