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崇祯九年,在李鸿基继任新“闯王”的同时。】
【关外盛京,皇太极志得意满。不再满足于“大汗”之称,他于四月十一日告天祭地,正式登基为帝,去汗号,改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
【此举标志着后金(清)政权完成了从部落联盟向封建帝国的蜕变,甚至其与大明争夺“天命”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
【八旗贵族山呼万岁,声震寰宇,一股新兴的、锐不可当的力量,已然在东北亚崛起。】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更加恐怖的阴影,开始在华北大地悄然蔓延。】
【先是山西、北直隶部分地区,出现零星报告,称有百姓突发寒热,腋下、颈侧生出恶核,呕血便血,往往一两日便不治身亡,死后皮肤呈现诡异黑紫色。】
【起初并未引起朝廷足够重视,只当作寻常时疫。】
【然而,随着夏日气温升高,疫情如同地下暗火,顺着商道、随着流民,悄然扩散。】
【新即位的皇太极,亟需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巩固内部,彰显新朝的武功。】
【而大明,自然是最好的目标。】
【五月,就在称帝后不久,皇太极亲自率领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等,发动了第三次大规模入塞之役,又称“丙子之役”。】
【清军此次选择从密云东北的青山口突破长城,此时大明九边精锐或因剿寇被内调,或因欠饷而士气涣散,防线脆弱得如同纸糊。】
【清军铁骑轻易破关,如入无人之境,兵锋直指京畿!】
【更令明廷颜面扫地的是,清军主力竟然攻占了昌平!】
【昌平,乃大明皇陵所在,永乐以下,仁、宣、英、宪、孝、武、世、等诸帝皆安葬于此。】
【尽管明军有象征性的抵抗,但无法阻止清军对陵区外围的蹂躏。】
【部分享殿、配殿被焚毁,护陵的松柏遭砍伐,虽然主体陵寝未遭挖掘,但是祖宗陵寝被兵锋践踏,这对于视孝道和天命为统治根基的朱明皇室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崇祯皇帝在紫禁城中,闻此噩耗,惊怒交加,再次素服避殿,痛哭告太庙。】
【随即崇祯皇帝严令京营及各路援军出击,然而,此时的明军,正如洪承畴在奏疏中所言:“各镇兵饷欠至三十余月,士卒骨立,马匹倒毙。”】
【面黄肌瘦的士兵,如何能抵挡得住饱食终日的八旗劲旅?】
【各路明军或畏缩不前,或一触即溃。】
【清军遂以昌平为基地,肆意横扫京南州县,掳掠人畜财物,如梳如篦。】
【直至九月,秋高马肥,清军才心满意足地携带着劫掠的十八万二千三百人畜,以及无数金银物资,从容出口北返。】
【留给京畿地区的,是一片残破,满目疮痍,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耻辱。】
【丙子之役的惨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崇祯和整个明廷中枢的神经上。】
【外有强清,内有流寇,朝廷却无可用之兵,无充饷之银。】
【在极度的焦虑与无能之下,一个更加疯狂、更加竭泽而渔的计划,在崇祯十年被提上了日程。】
【御前会议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兵部尚书杨嗣昌,这位被视为能力干练的官员,提出了他的救时之策:加征“练饷”。】
【“陛下......”】
【杨嗣昌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辽东建虏已成国患,流寇窜扰腹心之地,非有精兵,不可制也。然今各镇兵马,疲弱不堪,皆因缺饷少练。臣请于剿饷、辽饷之外,再行加征‘练饷’,岁额七百三十万两,专用于训练新军,重整武备!”】
【这话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一众大臣,嘴唇欲动,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崇祯皇帝坐在御座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他何尝不知加征是饮鸩止渴?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沉默了许久,崇祯皇帝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准奏。加征练饷,实非得已。待......待剿灭流寇,平定辽东后......自然......自然减赋。”】
【这道旨意,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
【原本已不堪重负的“辽饷”(应对满洲)、“剿饷”(镇压起义军),如今又加上了“练饷”。】
【三饷并征,总额超过两千万两白银,远远超过了全国田赋的正税,平均到每亩土地上,赋税达到了正税的数倍甚至十数倍!】
【圣旨下达,各级官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挥舞着征税的鞭索,扑向早已奄奄一息的城乡。】
【在旱情最重、赤地千里的陕西,朝廷的诏令竟是“着陕西再输粮二十万石”。】
【传旨的官员面对地方官的哀告,只是冷漠地回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百姓......便再吃些树皮草根,忍耐些时日又何妨?”】
【征税的胥吏差役,则彻底化作了阎罗殿前的鬼卒。】
【村庄里,催税差役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看着家徒四壁、骨瘦如柴的农户,厉声喝道:“赋税乃皇粮国税,颗粒不可少!没钱?没粮?你家闺女卖到窑子里还能换五钱银子!赶紧的!别耽误老子交差!”】
【县衙中,师爷翻着厚厚的、早已预征到未来多年的税册,愁眉苦脸地对县令说:“老爷,今年......今年的税,已经预征到崇祯二十年了......实在......实在无处可征了啊......”】
【县令烦躁地摆手:“那就再往后预征!崇祯三十年!四十年!总能榨出点油水!上头催逼甚紧,你我还要不要这项上人头?”】
【更有冷酷的税吏,面对一户已经饿死三口,仅剩一个奄奄一息老妇的家庭,竟能面无表情地说:“死了的就算了,活着的这个,总还能榨出二两银子!把她抬去卖了,抵税!”】
【这一刻,希望,在无尽的横征暴敛与天灾人祸中,彻底湮灭。天下各地土地抛荒,流民载道,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一幅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在大明帝国的版图上蔓延。】
【崇祯十年,在经历了丙子之役的耻辱和三饷并征的争议后,朝堂上弥漫着一种焦灼与渴望速胜的气氛。】
【在此背景下,深受崇祯皇帝倚重的兵部尚书杨嗣昌,提出了一套周密且气势恢宏的全面剿匪战略——“四正六隅,十面张网”。】
【御前,杨嗣昌指着巨大的疆域图,侃侃而谈,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与决断:“陛下,流寇之所以屡剿不绝,皆因其流窜无定,乘隙蹈虚。我大军征剿,往往疲于奔命,甚为贼所误。为今之计,当改弦更张,以静制动,布下天罗地网,令其无处可逃!”】
【说到这里,杨嗣昌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清晰的界限:“所谓‘四正’,乃陕西、河南、湖广、凤阳此四个流寇最猖獗之省份,设为主要战场,由巡抚、总督专责剿杀,谓之‘主剿’。”】
【“所谓‘六隅’,乃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此六个周边省份,设为辅助防线,由巡抚分防协剿,扼守险要,阻贼流窜,谓之‘协剿’。”】
【“四正六隅,联为一体,十面张网!各省抚臣,画地分守,无论贼窜何地,当地主官即负全责,失期则论罪!如此,则可极大限制流寇之流动,使其如困兽入笼,我再调集精锐主力,寻其主力,各个击破,方可期一鼓荡平!”】
【对此,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对杨嗣昌给予了全力的支持,并赋予其极大的权力,以期能彻底扭转剿局。】
【杨嗣昌的战略,在理论上确有其针对性。】
【随着旨意下达,各省巡抚、总督不敢怠慢,纷纷整顿兵马,扼守要冲,试图构建起一道无形的封锁线。】
【同时,明军主力在洪承畴、孙传庭等能臣干将的指挥下,开始更加积极、更有协同地寻找起义军主力进行决战。】
【压力,瞬间增大。】
【在湖广、四川等地活动的张献忠部,首先感受到了这“十面张网”的威力。】
【他原本依靠其高度的机动性,在官军缝隙中穿梭自如。】
【但是现在,各省明军虽未必能主动进攻,却死死守住了关键通道和城池,使得他的流动空间被大幅压缩,补给也日益困难。】
【洪承畴、左良玉等部官军趁机紧追不舍,连续发动攻击。】
【崇祯十一年春,在湖广郧阳地区的几次关键战斗中,张献忠连遭败绩,损失惨重,其重要助手“一条龙”薛成才、“满天星”高守达等相继战死或被俘。】
【面对日益严峻的形势,内部也出现了动摇。在官军军事压力和政治招抚的双重作用下,张献忠审时度势,深知硬拼下去可能全军覆没,遂在谷城接受了明朝的“招抚”。】
【他交出部分军队和武器,名义上归顺朝廷,实则拥兵自重,暂避锋芒,以待时机。】
【就在张献忠伪降的同时,更大的危机降临在李鸿基身上。】
【李鸿基继任“闯王”后,主要在陕西、甘肃、四川交界地带活动。】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战略,使得陕西巡抚孙传庭可以更加专注于肃清本省“流寇”。】
【洪承畴亦从三边总督任上被调集主力,与孙传庭协同作战。】
【崇祯十一年秋,洪承畴与孙传庭精确地判断出李鸿基部试图从陕西潼关一带,转移至河南的动向。】
【他们在潼关以南,通往河南的险要路径上,精心设下了埋伏。这里地势复杂,山峦起伏,林木丛生,是打伏击的绝佳场所。】
【李鸿基率领部队,历经转战,人困马乏,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并未完全察觉。】
【当他的队伍大部分进入伏击圈时,号炮连天,杀声四起!】
【洪承畴的边军精锐与孙传庭的明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箭矢如雨,铁骑践踏。】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歼灭战,李鸿基部猝不及防,阵型大乱,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
【尽管李鸿基及其麾下刘宗敏、田见秀等悍将奋力厮杀,左冲右突,但是官军准备充分,兵力占优,包围圈层层叠叠,如同铁桶一般。】
【血战从白天持续到黄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李鸿基的主力几乎损失殆尽,妻女失散,大将刘哲、俞彬等多人战死。】
【在最后关头,李鸿基、刘宗敏等仅率残部十余人,凭借悍勇与对地形的熟悉,杀开一条血路,冲破重围,遁入潼关以南、陕西东南部的商洛山中。】
【此时的李鸿基,可谓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身边仅剩十七骑,粮草断绝,伤病交加,与外界的联系,更是几乎完全中断。】
【商洛山重峦叠嶂,人烟稀少,他们如同消失了一般。天下人皆以为,“闯王”李鸿基已就此成为历史。】
【消息传至北京,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张献忠“投降”,李鸿基“覆灭”,其余大小股义军或降或散,似乎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已然奏效,困扰朝廷十余年的流寇之患,即将彻底平定。】
【崇祯皇帝龙颜大悦,对杨嗣昌褒奖有加,认为中兴在望。】
【那些一直视起义军为“乱民”、“流贼”的贵族、公卿、士大夫乃至众多儒生,更是弹冠相庆,认为天道终于回归,王法得以伸张。】
【在这种氛围下,一首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讥讽诗,迅速在士人圈中流传开来,道尽了他们对起义军的鄙夷与对朝廷“胜利”的歌颂:“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往来楚蜀肆猖狂,弄兵潢池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蛇豕奔突奚藏?”】
【“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
【可以说,这首诗道尽了满朝贵族公卿士大夫的高高在上,以及对于起义叛军的鄙夷。】
【而此时在商洛山深处,寒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穿透简陋的茅棚缝隙,吹得中间那堆苟延残喘的篝火明灭不定。】
【李鸿基此刻正蜷缩在一张破烂的狼皮上,腿上盖着勉强御寒的茅草。】
【潼关南原的惨败,如同昨日噩梦,十七个伤痕累累的兄弟——刘宗敏、田见秀、李过、高一功......围坐在一旁,沉默如同山石。】
【很快,棚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负责打探外界消息的顾君恩,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其脸色更是比天色更加阴沉。】
【随即顾君恩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递给了李鸿基。】
【“闯王......这是......这是从山外传来的,那帮京城里的官老爷......还有那些读书人......作的‘诗’。”】
【顾君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李鸿基展开那张纸,借着微弱的火光,逐字看去:“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往来楚蜀肆猖狂,弄兵潢池无状。云屯雨骤师集,蛇豕奔突奚藏?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
【起初,李鸿基的目光是平静的,带着败军之将的麻木。】
【但很快,那平静被打破,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炭块,烫在他的眼底。】
【“饿殍......螳螂......猖狂......无状......蛇豕......”】
【李鸿基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些刺眼的词汇。拿着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却点燃不了丝毫暖意,只有越烧越旺的冰冷火焰。】
【突然,李鸿基猛地将那张纸攥紧,揉成一团,仿佛要将其捏碎!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怒吼,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李鸿基霍然起身,将那团纸狠狠砸向地面,犹不解恨,又用脚疯狂地踩踏!】
【“安安饿殍?!安安饿殍?!!”】
【李鸿基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对着虚空,对着那看不见的庙堂衮衮诸公咆哮:“他们......他们竟然要我们安安分分地做饿死鬼?!!”】
【这一刻,李鸿基想起了被饿死的爹娘,想起了被苛捐杂税逼得要卖儿鬻女的乡邻,想起了延安府大旱时,路边那些蜷缩着、最终被野狗啃食的“安安饿殍”!那些麻木等死的眼神,曾是他心中最深的刺痛!】
【“为什么?!!”】
【李鸿基猛地抓住身旁刘宗敏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宗敏!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能说出这种话?!!”】
【“难道我们天生就是贱民?就活该被饿死?就连挣扎一下,求一条活路,就是‘效尤螳螂’?就是‘弄兵无状’?!!”】
【李鸿基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解。】
【“我们吃土!啃树皮!甚至......甚至易子而食!”】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难道我们连当个‘饿殍’都不能不安分吗?非要我们排着队,自己跳进万人坑,才算是顺了他们的意,才算懂了他们的狗屁‘王法’?!!”】
【李鸿基环视着周围同样面露愤懑、眼含屈辱的兄弟们,一股锥心之痛弥漫开来。】
【“蛇豕?他们骂我们是长虫,是野猪!可他们呢?!他们坐在金銮殿上,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看着我们饿殍遍野,还能写出这等诛心的混账诗篇!他们的心,是什么做的?!!”】
【狂怒之后,是更深沉的迷茫与叩问。】
【李鸿基颓然坐倒,双手抱住头颅。】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李鸿基喃喃自语:“他们读的,不都是圣贤书吗?孔夫子不是说‘仁者爱人’吗?孟子不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吗?”】
【“为什么到了他们这里,就变成了‘饿死事小’?就变成了我们连挣扎求活都是罪过?”】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去!给我去找书!”】
【李鸿基对顾君恩,也是对所有人下令:“不管是史书,还是那些四书五经!去找!我倒要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他们嘴里说的、笔下写的圣贤道理,到底是怎么说的!”】
【“是不是他们读的,和我们理解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还是说,他们读的圣贤书,根本就是假的?!!是用来糊弄我们这些穷哈哈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商洛山中这个小小的营地,李鸿基等人除了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之外,又多了一项任务——想方设法从山外搜寻书籍。】
【随着时间过去,李鸿基部下也在逐渐恢复元气,从原来的仅有十八人侥幸存活,再到通过招揽流民盗匪等方式,渐渐增加到上百人,数百人,甚至是上千人。】
【而在重新恢复元气,积蓄力量的这个过程中,李鸿基部下找来的书籍也是越来越多。】
【其中包括从秦朝到如今明朝两千年的史书,以及历代大家的经典书籍等等。】
【而这些书籍,全部被送到商洛山中的一个宽十余丈,深一两丈的寒潭边上,以供李鸿基随时翻阅。】
【而李鸿基大半个身子沉浸在寒潭中,仅仅露出胳膊以上的部位,仰头翻看一本本史书与经典书籍。】
【在其四周,一本又一本被看完了的书籍,或是漂浮在寒潭上,或是半沉浸在寒潭中,再或是直接坠入寒潭底部。】
【而随着李鸿基看的书越多,李鸿基也是渐渐陷入到一个玄之又玄的明悟状态。】
【只待一朝明悟,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