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粘稠、湿冷、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声的灰白色浓雾,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同化。视野被压缩到极致,低头只能勉强看清自己的脚尖,抬头是无穷无尽的灰白,仿佛置身于一片凝固的云海,又像被塞进了某种巨大生物的肺腔之中。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凉的湿意和淡淡的、仿佛铁锈混合着陈年腐叶的腥气。
手腕上粗糙布条传来的牵拉感,是唯一能证明彼此存在的锚点。前方,陈文佝偻着背,抬着石昊担架的一端,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右肩的伤口在冰冷雾气的刺激下,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反复穿刺、搅拌,湮灭之力的侵蚀感愈发清晰,仿佛一只贪婪的虫子,正缓慢而坚定地啃食着他的生机与道韵。他不得不将大部分混沌道韵用于压制伤势,只留下微弱的一缕在体表流转,试图在周围这令人窒息的灰白中,勉强“定义”出方寸之间的“真实”。
然而,迷魂雾的力量远超想象。
那些细微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最先出现。起初像是远风吹过岩缝,又像是溪水流过石子,模糊不清。渐渐地,它们变得清晰起来,钻进耳朵,直抵脑海。
“……房贷……下个月……还不上了……”
“陈教授……课件……明天就要……”
“累……好累……睡吧……永远睡下去……”
那是陈文前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焦虑和最终猝死前的麻木。它们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本就因伤痛和虚弱而摇摇欲坠的心神周围盘旋、低吟,试图将他拖回那段不堪回首的绝望记忆。
幻象随之而生。
灰白的雾气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勾勒出一个熟悉的场景——他那间位于城市中心、掏空六个钱包买下的小两居。电脑屏幕还亮着,密密麻麻的课件文字在跳动、扭曲,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黑色的锁链,从屏幕中伸出,缠绕向他。旁边倒地的保温杯里,流出的不再是水,而是粘稠的、散发着腥甜气息的暗红色液体,正蜿蜒着漫过地板,向他脚下涌来。
“放弃吧……你已经死了……何必再挣扎……”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充满了诱惑的疲惫,“躺下……休息……这里没有房贷,没有加班,没有……”
陈文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涣散。手腕上布条传来的拉力骤然加大!
“陈文!醒醒!”后方传来柳红缨急促的、带着几分惊惶的呼喊。
陈文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伴随着血腥味让他清醒了一瞬。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幻象和低语强行驱散。“我没事!继续走!”他嘶哑着回应,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微弱而空洞。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迷魂雾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能挖掘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不安、恐惧与执念,并将之化为几乎无法分辨的幻象。修为、意志、甚至阅历,在这种直指本心的侵蚀面前,都显得格外脆弱。
身后的柳红缨,此刻也正陷入自己的梦魇。
雾气在她眼中化作了燃香村那条熟悉又肮脏的街道。但她的“红袖招”茶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废墟之上,无数模糊的、没有面孔的黑影在晃动,发出尖利的、讨债般的嚎叫:“柳掌柜!欠的灵石该还了!”“你的茶里掺了毒!赔钱!赔命!”“贱人!把秘方交出来!”那些黑影伸出枯瘦的手臂,抓向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衫……她甚至能闻到那些手臂上传来的、混合了劣质脂粉和血腥的恶臭。
“滚开!都给老娘滚开!”柳红缨在现实中发出压抑的低吼,手中下意识地挥动峨眉刺,却只刺穿了冰冷的雾气。她背上阿禾的重量,以及手腕布条的牵拉,是她与真实世界最后的联系。她额角冷汗涔涔,妩媚的眼中充满了惊怒与……一丝深藏的恐惧。她不怕刀头舔血,不怕尔虞我诈,却最怕这经营多年、赖以生存的“根基”被彻底摧毁,再次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柳姨……柳姨你怎么了?”被布条连接的影风感觉到前方柳红缨的异常挣扎和颤抖,虚弱地问道。他自己也不好受,雾中不断闪回着暗卫训练时最残酷的画面,以及任务失败时同伴在眼前惨死的景象,血腥味仿佛真实地萦绕在鼻尖。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但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殿后的影枭,是受到幻象影响最小的。它猩红的眼眸在浓雾中如同两点冰冷的鬼火,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警惕。它的意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几乎不为外物所动。那些试图侵入它意识的低语和幻象——关于暗影殿的背叛、任务的失败、永无止境的杀戮——如同撞上坚冰的水流,瞬间粉碎。它更多是在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和方向的直觉,带领着这支在雾中如同盲人般的队伍,蜿蜒前行,同时不断留意着同伴的状态,在有人即将沉溺时,用冰冷的声音或轻微的力量牵拉将其唤醒。
但即便是影枭,也无法完全免疫这雾气的诡异。它能感觉到,雾气深处,除了这些精神层面的侵扰,还隐藏着一些实实在在的、散发着恶意的东西。那是一些扭曲的、仿佛由雾气本身凝结而成的半透明影子(“雾妖”),以及一些步履蹒跚、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在雾中无意识游荡的“失魂者”。这些才是物理层面的威胁。
昏迷中的阿禾和石昊,似乎也未能幸免。阿禾小小的身体在柳红缨背上不安地扭动,眉头紧锁,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光……好多光……好烫……不要走……”她体表那层微弱的曦光,在浓雾中明灭不定,似乎在与侵入的阴冷幻象力量本能地对抗。石昊则偶尔会发出一声闷哼,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梦魇中与体内的“界外湮痕”继续着无声的战斗。
队伍在浓雾中缓慢而艰难地移动着,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群,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雾中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时辰。
众人的体力、精神、乃至意志,都在被持续地消磨。丹药早已耗尽,连最后一点微光净化水也喝光了。陈文右肩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仿佛生命的热量正在被雾气一点点抽走。柳红缨的脚步开始虚浮,呼吸粗重。影风更是摇摇欲坠,几乎是被布条拖着前进。
幻象的侵袭却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真实。
陈文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幻。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前世三十五岁,倒在讲台下的自己。救护车的鸣笛声变得扭曲、拉长,如同哀乐。他看到自己的魂魄离体,看到那个话痨系统出现,看到被带到无垠界,看到青岚城,看到书院……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败的色调中,充满了不真实感。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不断放大:“这一切都是幻觉……是你死前的走马灯……你早就死了……这里才是真实的归宿……虚无……”
“宿主!宿主!检测到神魂波动异常!强烈负面情绪及自我否定意念激增!请立刻稳定心神!重复,请立刻稳定心神!w(?Д?)w”系统急促的警报声在陈文识海中炸响,带着罕见的尖锐和焦急。低功耗模式下,它无法提供太多实质帮助,但这警报本身,如同一盆冰水,让陈文即将沉沦的意识猛地一激灵!
“系统……”陈文在心底喃喃,“我……真的还活着吗?这一切……”
“生命体征确认:存在。灵魂波动确认:与书院核心绑定稳固。当前环境:高浓度精神污染场。结论:宿主活着,正在经历外部幻象侵蚀!请相信本系统的判断!请回忆书院!回忆阿禾叫你‘先生’!回忆你泡的茶!(╯°□°)╯︵ ┻━┻”
系统的电子音甚至模拟出了掀桌子的颜文字,试图用这种极端方式唤醒他。
书院……阿禾……茶……
混沌的脑海中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四合院天井里老槐树的阴凉,石桌上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阿禾仰着小脸叫他“先生”时眼中的信赖……
对!我不是那个猝死在讲台上的陈文了!我是天地书院的陈文!我还有学生要教,有同伴要救,有路要走!
一股微弱但顽强的力量从他心底滋生,识海中即将熄灭的文明之火猛地一跳,重新燃起一丝火星!
他用力眨了下眼,眼前的死亡幻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开始崩溃、消散。虽然低语声依旧在耳边萦绕,灰白的雾气依旧无边无际,但至少,他重新握住了“自我”的船舵。
“我没事了,继续走。”陈文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坚定。他紧了紧手腕上的布条,示意后方。
然而,其他人的情况却在恶化。
柳红缨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幻境,她不再低吼,而是开始无声地流泪,眼神空洞,脚步机械,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影风更是双眼无神,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暗卫的密语和同伴的名字,显然已经完全迷失。
就连影枭,动作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它猩红眼眸中的光芒闪烁频率加快,似乎在抵抗着什么。
更糟糕的是,雾气深处的“东西”,开始靠近了。
几个半透明的、形态不断变换的“雾妖”,如同水母般悄无声息地飘荡过来,它们伸出雾状的触手,试探性地触碰着众人。被触碰的地方,立刻传来刺骨的冰寒和一种灵魂被吸扯的虚弱感。
与此同时,两个步履蹒跚、衣衫褴褛、眼神空洞如同深井的“失魂者”,也从侧面雾中缓缓走出,它们的目标,赫然是昏迷的阿禾和石昊!它们似乎对鲜活的生命和特殊的能量波动有着本能的渴求。
影枭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物理威胁!它猩红的眼眸寒光爆射,身形如同鬼魅般从队伍末尾闪出,分水刺化作道道索命乌光,刺向那几个雾妖和最近的失魂者!
雾妖被刺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雾气构成的身体剧烈波动、溃散,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融入了周围的浓雾,似乎很快就能重新凝聚。失魂者则更加麻烦,它们似乎没有痛觉,被刺中要害也只是动作稍缓,依旧执着地向前挪动。
影枭的出手虽然暂时逼退了第一波靠近的威胁,但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雾气深处,更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开始汇聚,低语声中夹杂起了贪婪的嘶嘶声。
前有心魔幻象持续侵蚀,后有雾中怪物围拢而来。
身心俱疲,弹尽粮绝。
难道真要倒在这片该死的雾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影枭准备拼死一搏,陈文也打算不顾伤势强行催动最后力量做最后一搏的刹那——
前方,那无边无际、仿佛永恒的灰白浓雾深处,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光。
一点橘黄色的、温暖而稳定的光。
如同漆黑夜海中突然出现的灯塔,如同绝望沙漠里望见的绿洲炊烟。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奇异地穿透了浓重的雾气,清晰地映照在众人几乎麻木的视网膜上。它就在前方,距离似乎并不遥远,静静地、持续地亮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与寒冷的柔和暖意。
“光……是光!”柳红缨空洞的眼神中,仿佛被注入了生机,她喃喃道,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影风也抬起头,失神的眼眸望向那点橘黄。
就连影枭猩红的眼眸,也紧紧锁定了那光芒。
陈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是希望?还是雾妖制造的、更诱人的陷阱?在这种地方,出现这样一点突兀而温暖的光芒,本身就充满了诡异。
但……他们还有选择吗?
“过去看看。”陈文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哪怕那是陷阱,也比在原地被幻象吞噬、被怪物分食要强。
众人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鼓起残存的力气,朝着那点橘黄色的光芒,踉跄而行。
随着靠近,光芒越来越清晰。那似乎……真的是一盏灯?一盏挂在某处屋檐下、在雾气中静静燃烧的油灯?
更近了。
雾气被灯光驱散出一小片朦胧的空间。灯光下,隐约可见一段粗糙的、由青黑色石块垒砌的矮墙,以及一扇虚掩着的、看起来颇为厚实的木门轮廓。
门楣上,似乎还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但雾气朦胧,看不真切。
这里……竟然有一处建筑?在这片号称能吞噬一切、迷失方向的迷魂雾深处?
是废弃的山神庙?是某个隐士的居所?还是……无光巷的某个外围哨站?
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雾气、稍作休整的“实体”存在。
希望,伴随着巨大的疑窦,在众人心中升起。
陈文示意众人停下,他强撑着,独自上前几步,走到那扇虚掩的木门前,透过门缝,谨慎地向内望去。
门内,似乎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同样笼罩在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下。院落一角,似乎有一口井。正对着门的,是一间看起来颇为简朴的石屋,窗户里透出同样的灯光。
一切看起来平静、安宁,与外面危机四伏的浓雾世界格格不入。
然而,就在陈文的目光扫过院落中央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平整的石板地面上,用某种白色的粉末,画着一个巨大的、极其复杂玄奥的阵法图案!阵法中央,似乎还摆放着几件物品,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而在阵法旁边,一个佝偻着背、身穿灰布衣、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着门,蹲在地上,似乎……在用小石子摆弄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外的目光,那老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孔,映入了陈文的眼帘。老者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幽光。
他看着门缝外的陈文,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缺了几颗牙齿的、看似慈祥却让陈文莫名感到心悸的笑容。
“迷途的旅人啊……”老者用沙哑而缓慢的声音说道,“要进来……歇歇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