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福荣的交谈还是很愉快,这类在圈内深耕多年且始终保持良好口碑的艺人,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
即便彼此还并不相熟。
沈北乔点头和两人礼貌告别,又重新走了回去,坐在折叠椅上打开了剧本。
沈北乔今日的戏份,又是一场群戏。
延续故事朝廷权威不振,藩镇割据愈演愈烈的大背景。
戏中,割据魏博的节度使田悦借故来到汴州。
名为拜访,实为试探和拉拢手握重兵的元镇,企图说服他一同对抗朝廷,或至少在其割据行动中保持中立。
这位田悦,正是元音交给元十娘的锦囊中,指令她伺机刺杀的目标之一。
而元镇,则是元音给的另外的锦囊里让她去投靠的人。
元十娘顺着找了过去,却发现元镇是她被安排好的“父亲”,按照他们的安排,元十娘以“元安”的身份,进了元家。
这场戏,元镇设宴招待田悦。
让以元家幼女身份再次登场的元十娘能近距离观察田悦,为执行刺杀任务做准备。
看似是主人款待贵客的一场家宴,实则是暗流汹涌的鸿门宴。
就在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登门,将彻底打乱原有的步调……
与拍摄《33天》时的群戏不同,这场戏人物关系更为复杂微妙,权力博弈暗藏机锋,极其考验演员对细微表情和眼神戏的处理。
更何况,此番对戏的演员,个个都是功底深厚的老戏骨。
饰演元镇的顾宏军,是圈里知名的硬汉专业户,也是之前陆山导演用来安慰沈北乔,别怕接不住许老眼神戏的例子里的主人公。
饰演元夫人王氏的则是陈瑾老师,年轻时便多次荣获百花奖最佳女主角提名,后因家庭原因淡出荧幕多年。
复出后仅凭在《高考》中饰演男主角母亲一角,便再次惊艳众人,夺得金鸡奖最佳女配角提名。
沈北乔正思忖间,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顾宏军老师和陈瑾老师前一后走进了片场区域。
两人皆已穿戴整齐唐代高官显贵的服饰,妆发一丝不苟。
也不是剧组每个演员在围读或开机的时候就能见到,沈北乔也是第一次见到二人。
顾宏军老师身着深紫色绣瑞兽纹圆领袍,腰束金玉带,足蹬乌皮六合靴。
即便只是从远处走来,那魁梧挺拔的身形,和沉稳有力的步伐,也让人已经感觉到统御千军万马的气势。
而陈瑾本就是饰演气质高贵型严母的佼佼者。
此时身着郁金色大袖襦裙,外罩深青色绣金花广袖短衣,妆容端庄,发髻高挽,更显神态雍容华贵。
再加上那眉眼间自带一股冷淡,活脱脱富有心计的高门主母。
刚坐下没多久的沈北乔,再度起身,朝着二人走去。
……
“来,各位老师,景调好了,咱们准备一下,五分钟后开始。”
这场戏开始的引入不是由沈北乔来做,她是之后再登场。
所以此时她可以略显富余的,就站在侯森源的身后,看着他和眼前两位沟通。
饰演田悦的王程之老师,穿着一身华贵却略显僭越的锦袍,颜色鲜艳,纹样繁复,与元镇的官袍形成了对比。
他面容瘦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回应着侯森源后,携手顾宏军一起往案台处走去。
沈北乔顺着他们的背影,转而看向案台那边的布景。
这唐园,每个建筑内部的细节也很复原,粗壮的朱红立柱支撑起高阔的空间,厅堂悬挂着数幅笔力遒劲的书法屏条。
而两旁横着的案台,还有些香炉,黑漆食案等,则是道具组刚刚摆好的。
元夫人王氏和饰演两人门客和护卫的群众演员已经坐在案旁,而数名身着青碧色窄袖襦裙、腰系帛带的侍女已经跪坐在了旁边。
元十娘剧组的投资背靠香江资本,根本不缺钱。
所有群众演员的衣物都是批量定做的,所用的道具都是一比一还原了当时的旧物,质感很不一样。
那杯子上纹的是什么?
沈北乔正想着,前方的侯森源提起了喇叭,喊出了“ActIoN!”
她立刻把视线落在了监视器上。
镜头首先给了一个中景,给到主位上的元镇和坐在他下首主宾位的田悦。
两人先是按照剧本说了一些客套的台词,酒过三巡后,田悦图穷匕见。
“元节下坐镇汴州,兵精粮足,威震河南道,实在是朝廷之柱石,我等之楷模啊。”
田悦举杯,笑容可掬,话语却带着试探。
此刻,王程之根本和刚才判若两人。
他温和的眼神霎时变得精明,虽然在笑,但那嘴角竟是往下的,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田帅过誉了。”
元镇举杯回敬,神色沉稳,不卑不亢,“不过是恪尽职守,保一方平安罢了。比不得田帅雄踞魏博,深得军心民心。”
田悦呵呵一笑,眼神闪烁,意味深长道:“如今这世道,光是恪尽职守,怕是难免为人所制啊。”
“朝廷……呵呵,远在长安,诸多号令,未必符合我等边镇实情啊。”
谋逆之话,因为有兵马、有实权,所以说的底气十足。
王程之拿起杯轻轻抿了一口,作出一副陶醉状,片刻后,放下杯子,抬眼看向元镇。
“元节下难道就从未想过,要为自己、为麾下将士、为这汴州百姓,谋一个更自在的前程?”
镜头这时候转移,镜头给到了坐在另一边的元夫人。
她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看不清楚神色。
又给了坐在案上吃着好肉喝着好酒的将士,他们倒是哈哈大笑,为着自己主公的话助力。
元镇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虎目微垂,看不出情绪。
画面切回田悦,他的目光不变,就这样直直的看向元镇。
半晌,元镇开口,爽朗一笑,“田帅此言,恕元某不敢苟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虽然这其中冷暖……但自在与否,岂是我等臣子该妄议的?”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元镇虽然是个武将,但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不,他的语气还并未完全封死,留给了对方一丝若有若无的幻想。
田悦咬了咬后槽牙,知道对方在装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但面上笑容不变。
他笑笑又饮了一杯酒,状似无意道:“久闻元节下家中几位郎君皆是人中龙凤,今日怎不见踪影?”
说着,又接话道:“还有听闻府上最近千金归来,还没恭贺,实属田某失礼了。”
元镇把目光移向了元夫人。
王氏适时地接过话头,笑容得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劳田帅挂心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在任上,不得空闲。”
“至于小女,确实……”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刚接回府中月余。这孩子自幼被批命说命格有些……特殊,需离府上山修行静养方能安康。”
“如今及笄之年已过,大师说灾厄已消,便接了回来,之后惟愿她平安康健。”
田悦闻言,挑了挑眉头,转了转酒杯,一霎那之后,眼中精光一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哦?竟是这样。”
“不过你们呀,也太过狠心了。”
他开着玩笑,“让令嫒从小就离开爷娘。若是我,可舍不得呢。”
元夫人提起了袖子挡住了脸,似是被田悦的话戳中了伤心事。
“哎……”
听到这,站在侯森源身后的沈北乔立刻绕道,前往了厅堂外,该是她进场的时候了。
稍等片刻,见被吩咐出来叫她的仆役走了出来。
沈北乔理了理衣服,低眉顺眼,步履轻盈地走入厅堂。
她走到厅中,对着主位盈盈下拜,姿势并不很标准,声音清柔婉转:“女儿拜见阿爷、阿娘。”
王氏此时已经放下了袖子,向着元十娘招了招手。
她语气慈爱:“十娘,今日府中有贵客临门,这位便是名震一方的魏博节度使田帅,还不快快见过田帅。”
元十娘依言起身,顺着母亲示意的方向,微侧过身,面向客席上的田悦,再次敛衽屈身。
“十娘……拜见田帅。”
田悦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只见眼前的少女身姿窈窕,虽低垂着头,却能看出颈项纤秀,是个美人胚子。
这养在山上的丫头,倒并无想象中的粗鄙野气。
他心中暗自点头,他虽然膝下无子,但或许可为他的侄子季安谋求这门婚事。
若能以此联姻绑定手握实权的元镇,倒是一步妙棋。
如此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和蔼可亲:“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元十娘依言起身,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紧张与羞涩,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而实际上,元十娘的目光却在田悦侧头去和元镇说话时,快速又不着痕迹地扫过田悦的脖颈、胸口、腰部等部位。
随即她把目光放远了些,田悦身边的四个人应该就是他现在带在身边的护卫力量,此刻他们的剑都依照规矩卸了下来。
元十娘眨眨眼睛,心里有什么想法突起。
趁其不备,暴起发难,以她的速度,未必不能在那四个护卫反应过来之前得手!
她垂下头,眼神似乎因紧张而无措地落在眼前盛满佳肴的漆木案台上,实际上却在衡量案台和自己绣鞋的距离。
宽大袖口中,她的手指微微蜷缩,感受着那冰冷的短刃机关的轮廓。
要这样做吗?
一种狩猎前的兴奋与冷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羞怯的模样。
“十娘,田帅乃是贵客,还不敬田帅一杯?”元镇吩咐道。
元十娘轻声应“是”,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缓步走向田悦的食案。
她的步伐很平稳,一步一步的。
也许是某种错觉,厅堂内的气氛似乎随着她的靠近而微微紧绷起来。
空气凝滞,烛火跳跃的光影都仿佛慢了下来。
镜头捕捉着每个人细微的表情变化。
元镇夫妇看似欣慰的笑容,田悦则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兴趣看着走近的少女,周围喝酒吃肉的侍卫中,有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就在元十娘走到田悦案前,准备倾身倒酒,手指微动时——
厅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骚动,紧接着是内侍尖细高昂的通报声:
“圣旨到——!”
来不及反应,厅堂的大门立刻被推了开来。
一个身穿深红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队力士的簇拥下,快步走入厅堂。
他面上并无倨傲之色,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酒也没有喝的心思了。
田悦猛地起身,酒杯跌落,但他却浑不在意的走出桌案,直直跪到了太监的面前,元镇也不例外,立刻跪下。
这两人一跪,带领着满堂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恭迎圣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元十娘也垂头跪下。
“……陛下听闻田帅驾临汴州,元节下设宴接风,特赐御膳一道,以示君臣同乐之恩!”
太监见众人皆跪,清了清嗓子道。
垂着头的田悦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
这道圣旨宣完,旁边立刻出来了一个提了个食盒的小内侍,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往食案边走去。
而宣旨的太监,则慢悠悠地抬起手,从身旁小内侍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了另一卷绢帛旨意。
“陛下另闻,检校兵部尚书、汴州节度使元镇之幼女元安,昔因命数微恙,离府静修,今灾厄已消,安然归府,实乃元卿家之喜,亦为佳话一桩。朕心甚慰。特赐东海……”
跪在地上的元十娘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僵硬了一下。
她低垂着的头依照着本能微微抬起了一瞬,却反应过来,又猛地重新低下头去。
直到身旁的元夫人暗中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像是骤然回过神。
“臣女元安,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她的额头触碰在微凉的地毯上,久久没有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