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阳光斜斜穿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在积灰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跟着陈阳来查韩江流域的民俗资料,刚转过文史类书架的拐角,就听见管理员张老师的叹息声,像被风吹皱的纸页般沉重:“这《聊斋志异》怕是没法再借了,昨天学生翻的时候,又掉了好几页。”
张老师手里捧着本线装书,深蓝色封皮褪色得像陈年的靛蓝布衫,书脊处的棉线断了大半,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边缘卷得像被虫啃过的枯叶。我下意识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纸页,怀里的关公木雕突然微微发烫,一股闷闷的气息顺着指尖往上爬 —— 不是暗影组织那种刺骨的恶气,是被困住、喘不过气的怨气,像雨天闷在罐子里的霉味。
“这里面有亡魂的执念。” 我皱起眉头,把木雕往掌心按了按,试图用那点正气稳住书页里的气息。陈阳赶紧举着他的青铜镜凑过来,镜面掠过之处,能看到淡淡的白雾在纸页间流转,像被冻住的水汽,碰一下就缩回去。“这书至少有几十年了吧?” 他指着扉页上模糊的 “汕头公学图书馆” 印章,“以前肯定有读书人天天捧着看,说不定…… 人走了,念想还留在书里。”
我们把书小心翼翼搬到阅览桌,摊开时才发现破损比想象中更严重。《聂小倩》那页缺了右下角,正好是宁采臣在兰若寺初遇小倩的段落,断口处还粘着半片 “笑” 字;《画皮》的书页上满是虫蛀的小洞,密密麻麻像筛子,把 “狞鬼画皮” 的字句戳得支离破碎;最揪心的是《婴宁》篇,整页从中间裂开,边缘脆得一碰就掉渣,陈阳用镊子轻轻夹起碎纸,刚碰到就簌簌掉了些纸屑:“这纸比我奶奶的皱纹还脆。”
回到客栈时,李道长正在用朱砂画符,案上的糯米还带着新米的清香。听我们说完旧书的事,他放下狼毫笔,指尖敲了敲糯米袋:“古籍年久成精,尤其《聊斋》这类讲鬼神的书,最易聚逝者念想。修复得用糯米浆,黏性温和不伤纸,还能镇住阴邪;更要念《往生咒》,帮亡魂解开心结 —— 这咒能‘拔一切业障根本’,怨气散了,书自然能活过来。”
“糯米浆?不是用浆糊吗?” 陈阳挠了挠头。李道长从柜子里翻出本《装潢志》,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泛黄的书页上写着 “去筋熬熟,浆水乃细”:“古人修书讲究‘天然为上’,化学胶水会让纸发脆,糯米浆却能和旧纸慢慢相融。” 智明和尚这时走进来,手里转着念珠补充道:“《往生咒》是求那跋陀罗法师译的,本是超度用,对这种执念尤其管用。我抄份给你,念的时候要心诚,想着帮亡魂了却心愿。”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工具去了图书馆。我从布包里掏出提前泡好的糯米,陈阳搬来张老师给的修复套装 —— 细如发丝的镊子、羊毛排刷、和旧书颜色相近的桑皮纸,还有个喷壶,壶嘴细得能对准单个虫洞。张老师特意给我们腾出古籍阅览室,拉上遮光帘,只留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洒在书页上,像给旧纸敷了层薄霜:“这书是前馆长留下的,他以前总坐在这张桌子前看,说蒲松龄写的鬼,比人还真。”
我先把糯米倒进瓷碗,加温水泡到米粒发胀,用纱布包着轻轻揉搓。乳白色的米浆慢慢渗出来,留在纱布里的糯米筋要扔掉,李道长说留着会结块,粘出来的书页会鼓包。把米浆倒进小铜锅,用文火慢慢熬,边熬边搅,直到筷子挑起来能挂成细银丝,才倒进瓷碟里放凉。陈阳已经戴上白手套,用羊毛排刷轻轻扫书页,刷到《促织》那页时,他突然 “呀” 了一声:“这里有字!”
我们凑过去看,书页空白处有行铅笔字,淡得快要看不清了,笔迹微微发颤:“念此篇,忆吾儿,恨未能护他长大。” 末尾的 “大” 字拖了个长长的墨痕,像没忍住的眼泪。我心里一揪,指尖的木雕又热了些 ——《促织》里成名为了给儿子凑蟋蟀,几乎家破人亡,前馆长定是看这篇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执念就像墨汁渗进纸里,留在了书里。
“先补大洞,再补小洞。” 我把熬好的糯米浆蘸在毛笔尖,像李道长教的那样,先在《聂小倩》的缺角处轻轻涂了层薄浆。桑皮纸的帘纹和旧书几乎一致,我用镊子夹着补纸,对准缺角慢慢放下,手指轻轻按住边缘,动作轻得像怕碰醒睡在纸里的魂。“浆不能太多,不然会透到正面。” 我叮嘱陈阳,另一只手悄悄握住木雕,让那点正气顺着指尖渗进纸里,稳住书页里的白雾。
陈阳学着补《画皮》的虫蛀洞,可刚把补纸贴上去,手肘不小心碰到旁边的书页,“刺啦” 一声,又撕出个小口子。他脸瞬间红了,手里的镊子都差点掉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毛躁了!” 我赶紧递过喷壶:“别急,喷点水就行。” 对着撕口喷了些水雾,用手指轻轻抚平,纸页慢慢舒展开来,“修书和练分身术一样,得心诚无杂念,你想着这纸里藏着人的念想,就不会慌了。”
等把所有破损处都贴好补纸,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我掏出智明和尚抄的《往生咒》,黄纸黑字写得工整:“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深吸一口气,让声音稳下来。咒语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流淌,刚开始还有点生涩,念到 “阿弥唎都婆毗” 时,突然觉得掌心发烫,木雕的正气顺着胳膊流进喉咙,每个字都带着暖意。
陈阳也跟着小声念,偶尔念错词,赶紧低头看一眼抄本,眼神却格外认真。念到第二遍时,我忽然发现书页间的白雾动了起来,像被风吹着往上飘,桌上的糯米浆泛起淡淡的光,贴在《婴宁》篇的补纸慢慢和旧纸融在一起,边缘越来越淡。“最后一遍要想着帮亡魂解开心结。” 我轻声说,盯着《促织》那行字,在心里默念:“你的孩子一定知道你的心意,他不会怪你的,别再牵挂了。”
话音刚落,书页上的白雾突然散开,化作一缕青烟,从窗户缝飘出去,消失在阳光里。陈阳眨了眨眼:“刚才那烟是不是……” 我点点头,木雕的温度慢慢降下来,书页里的闷气压根儿没了。我们用厚重的铜镇纸把书压平,盖上吸潮的宣纸,张老师端来三杯凉茶,笑着说:“你们这架势,比老馆长当年还认真。” 陈阳喝着茶,眼睛直盯着镇纸:“明天会变好吗?” 我摸着怀里的木雕,肯定地说:“会的,怨气散了,书就活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到图书馆,张老师就举着书迎上来,声音都颤了:“你们快看!” 书桌上的《聊斋志异》泛着淡淡的光,原本泛黄发脆的书页变得柔韧,《婴宁》篇的裂缝彻底不见了,补纸和原书浑然一体,连虫蛀的小洞都看不真切。最神奇的是《促织》那页的铅笔字,居然清晰了些,末尾还多了个淡淡的句号,像有人轻轻添上去的,带着点释然。
“成了!” 我高兴地伸手去碰,书页带着点温温的触感,不像昨天那么冰凉。张老师翻着书,突然红了眼眶:“老馆长当年就是因为孩子没了,才天天抱着这本书看…… 这句号,是他放下了啊。”
接下来几天,总有学生来借这本《聊斋》。周五下午我们去还工具,正好听见两个女生在讨论:“这书好奇怪,看《聂小倩》的时候,明明是鬼故事,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另一个点点头:“对呀,我看《婴宁》时,好像有股暖流顺着指尖爬上来,比新出版的书还舒服。”
我站在书架旁笑了,指尖拂过书脊,木雕的余温还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促织》那行字在光里轻轻闪了闪,像在点头。张老师给书配了个新的蓝布书套,还在旁边放了个小香炉:“以后每周点炷香,也算不辜负老馆长。”
离开图书馆时,陈阳突然说:“原来修书不只是粘纸,还能帮人解心结。” 我点点头,手里的木雕还带着暖意:“李道长说的对,法术不止能对付邪祟,还能做很多温暖的事。” 晚风从校门口吹过来,带着桂花的香气,我看着怀里的木雕,突然明白 —— 守护不一定是挥剑斩妖,有时候,一碗糯米浆,一段咒语,一盏暖灯,就能让留在时光里的执念,慢慢找到回家的路。
回到客栈,李道长正看我们拍的修书照片,笑着说:“这法子比我当年用的朱砂符还管用。” 智明和尚递过一串菩提念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就熟练了。” 我把念珠挂在书包上,看着桌上的《聊斋》复印件,眼里满是笑意 —— 原来最厉害的法术,从来不是打败什么,而是让那些被困住的温暖,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