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学刚出校门,就见林伯背着鱼篓堵在传达室门口,竹篓里的银鱼还在蹦跳,他却脸色惨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小生,快去韩江看看吧!” 老人抓住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昨晚老王头撒网,网到个穿蓑衣的影子,说是 1980 年淹死的渔民,要找大鱼呢!”
我摸向口袋里的桃木契佩,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龙纹,就传来一阵细碎的烫意。上周帮周教授完成实验后,契佩难得安静了几日,此刻的异动显然在警示有灵体作祟。“伯,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我拉着他往路边的茶摊走,要了两杯凤凰单丛。
林伯灌下大半杯热茶,喉结滚了滚才开口:“韩江下游的‘鲤鱼潭’你知道吧?最近半个月,每晚去撒网的渔民都撞邪。先是老李头说网里沉得像挂了石头,拉上来只剩件破蓑衣;后来老王头更邪门,半夜撒网时听见‘哗啦’水声,拉上来一看,网里是个淡白影子,穿粗布对襟衫,披棕叶蓑衣,说自己叫阿水,1980 年在这里翻船淹死的,就想捕条大鱼再走。”
茶摊老板这时凑过来,压低声音补充:“前天我表弟撒网,网到半桶银鳞,倒出来全变成水草!现在渔民们都不敢夜航了,说阿水的怨气缠船呢。”
我掏出手机给小明打电话,他那头正跟着智明师父抄经,听说韩江闹鬼,立刻应下来:“《金刚经》有超度之力,戚将军当年就曾诵经度亡魂。我带经文过去,你准备些祭祀的东西。” 挂了电话,我想起爷爷留下的《潮俗志》里写过,水上灵体忌空祭,需用南金纸钱折成鱼形,方能解执念。
转道去了巷尾的 “万利号” 纸钱铺,老板娘正踩着竹凳贴锡箔,金黄的锡箔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阿姐,要两刀南金,再要些木刻的鱼形印模。” 我指着柜台上叠得整齐的土纸,那些纸上贴着薄如蝉翼的锡箔,边缘还留着赤菜琼胶的痕迹。
老板娘瞥了眼我的契佩,了然地笑了:“是去韩江祭水吧?最近总有人来买。” 她手脚麻利地包好南金,又递来个竹制印模,“这是‘年年有余’的纹样,用槐树汁刷过锡箔,烧了最灵验。” 付款时她特意叮嘱,“烧的时候要对着水流方向,念叨逝者的心愿,南金才会化进阴司。”
傍晚时分,我和小明在韩江渡口汇合。他背着布囊,里面装着经文和佛珠,僧鞋上还沾着山路的泥土。夕阳把江面染成熔金,远处的渔船都早早泊在岸边,只有几只白鹭贴着水面低飞。“智明师父说,水灵多困于执念,《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能破执着,但需先解其心结。” 小明掏出经文,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工整的小楷。
摆渡的阿婆见我们要夜航,连连摆手:“后生仔不要命啦?昨晚老王头的船回来时,船底全是水草,像有人拽着走!” 我塞给她两张南金,轻声说:“我们去帮阿水了却心愿,您放心,不会出事的。” 阿婆这才解开缆绳,木桨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船行至鲤鱼潭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这里水流湍急,水面泛着暗绿色的光,岸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语。小明突然按住我的胳膊,示意我看船舷:“你看那水草,在往船上缠。” 我低头望去,几缕墨绿的水草正顺着船帮往上爬,接触到契佩的光晕时,立刻蜷成了团。
“哗啦 ——”
水面突然翻起浪花,一张破旧的棕叶蓑衣从水里浮上来,随着波浪轻轻晃动。桃木契佩的烫意骤然加剧,我掏出罗盘,指针立刻围着蓑衣疯狂打转,针尖还带着细碎的震颤。“是他。” 小明握紧佛珠,轻声念起经文的开篇,“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诵经声刚起,水面就泛起白雾,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个淡白的影子:中等身材,披着蓑衣,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网,草鞋上沾着河泥,轮廓模糊得像蒙了层薄纱。“我要找大鱼……” 沙哑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带着水的湿气,“1980 年台风天,我在这里翻了船,活了四十岁,从没捕过超过十斤的鱼……”
影子慢慢靠近船舷,我才看清他腰间挂着个铜制鱼哨,上面刻着 “阿水” 二字。“阿水伯,我们知道你的遗憾。” 我掏出南金,用印模在锡箔上压出鱼形纹样,“小明在为你诵经,我帮你烧些南金,就当你捕到大鱼了,好不好?”
阿水的影子顿了顿,雾气里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些:“大鱼…… 能换好多钱,给娃治病……”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天台风来前,我看见水面有大波纹,以为是青鱼,追过去就翻了船……”
小明这时停下诵经,从布囊里取出个木鱼,轻轻敲了起来:“阿水伯,《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你捕鱼是为了生活,如今执念成缚,反倒困在江里不得解脱。” 他指尖划过佛珠,“放下执念,方能往生。”
我点燃三炷清香插在船板的缝隙里,将折成鱼形的南金摆成一排。锡箔在暮色中泛着金光,那些用槐树汁染过的纹样,在火光下像真的鱼鳞在闪烁。“阿水伯,这是潮汕的南金,用纯锡捶打而成,烧了能在阴司当钱用。” 我划亮火柴,点燃第一张南金,“就当这鱼形南金,是你捕到的大鱼,给娃治病的钱够了。”
火苗 “噼啪” 舔舐着南金,灰烬随着江风飘向水面,竟没有立刻沉下去,反而像一群小金鱼在浪尖跳跃。阿水的影子往前凑了凑,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轮廓滴落,在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真的…… 能当大鱼?” 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又藏着难以掩饰的渴望。
“当然。” 我又点燃一叠南金,火光映亮了他模糊的脸,“这些南金是莲下镇的老手艺,贴锡箔、刷槐汁,比真鱼还金贵。你看这灰烬,都在水里游呢,像不像你想捕的青鱼?”
小明这时重新念起《金刚经》,木鱼声伴着经文在江面上回荡:“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念得格外虔诚,佛珠在掌心转出柔和的光晕,与南金的火光交织在一起。我想起智明师父说过,戚继光当年为营卒诵经,因分心说 “不用” 而功亏一篑,此刻小明目不斜视,显然深谙诵经需心无旁骛的道理。
阿水的影子渐渐变得透亮,蓑衣上的棕叶纹路都清晰起来。他望着水面跳跃的金箔灰烬,突然笑了,雾气里的眉眼舒展开来:“像…… 真像当年看见的青鱼群……”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那些灰烬,指尖却穿过了火光。
“多谢你们。” 阿水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蓑衣上的水珠纷纷落在船板上,却没有留下半点湿痕,“娃的病…… 该好了吧?”
我想起林伯说过 1980 年的台风,镇上确实有个渔民的孩子得了急病,后来不知去向。“肯定好了,” 我轻声说,“你安心去吧,他会好好长大的。”
小明敲下最后一记木鱼,经文念至尾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话音刚落,阿水的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江水融化的冰。他最后看了眼水面的灰烬,又鞠了一躬,慢慢向后退去,最终沉入水中,只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
桃木契佩的烫意渐渐消退,罗盘的指针稳稳地指向正北方。江面上的雾气散去,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得水面泛着银光。小明收起经文,指尖划过湿漉漉的船板:“执念消了,他该去轮回了。”
我们撑着船往回走时,看见远处的渔船纷纷亮起渔灯,像是星星落进了江面。摆渡阿婆在渡口等我们,手里还拿着碗热粥:“刚才看见你们船边有金光亮,就知道没事了。” 她笑着说,“老王头刚发消息,说他的网突然沉了,拉上来全是大青鱼!”
第二天一早,韩江捕鱼的消息就传遍了镇子。有人说老王头一网捕了二十斤青鱼,鱼肚子里还发现个铜鱼哨;还有人说夜里撒网时,听见江面上有木鱼声,鱼群都往渔灯这边聚。林伯特意给我送了条两斤重的鲈鱼,说这是阿水在保佑渔民。
周末我和小明又去了趟渡口,看见渔民们在江边摆了供桌,上面放着南金和清香。老王头正给孩子们讲阿水的故事,手里拿着个新的铜鱼哨:“以后夜航不用怕了,阿水成了江神,在保佑我们呢!”
小明捻着佛珠,望着滔滔江水:“智明师父说,渡人亦是渡己。阿水的执念是遗憾,我们帮他完成心愿,也是在积累功德。” 他从布囊里掏出张经文拓片,“这张《金刚经》拓片留给渔民吧,挂在船上能安神。”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桃木契佩,它安静地贴着掌心,带着淡淡的暖意。江风拂过水面,卷起层层浪花,像是阿水在回应我们的话。远处的渔船扬帆起航,渔网撒向江面,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回去的路上,路过 “万利号” 纸钱铺,老板娘正往竹篮里装南金。看见我们,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鱼形印模:“渔民们订了好多鱼形南金,说要谢江神呢!” 锡箔的金光透过窗户照出来,与江面上的波光遥相呼应。
我忽然明白,无论是洗手的小雅、做实验的周教授,还是捕鱼的阿水,他们留下的从来不是恐惧,而是藏在执念背后的遗憾。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用慈悲化解遗憾,用温情照亮归途。就像这韩江的水,既能载船远航,也能包容所有未完成的心愿,让每一份执念都能找到圆满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