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的动作顿住了。那句“别过来”像冰锥刺进耳膜,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尖锐和痛苦。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擦,只是定在原地,看着她蜷缩在角落里的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雨水冲走。 “黄嫣……”他再次开口,声音被雨声盖过一半,沙哑得厉害,“你……” “走开!”她猛地又喊了一声,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要缩进墙缝里去,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别看我!求你……” 她的抗拒像无形的墙,比这雨巷两侧湿冷的砖墙更坚硬。叶哲的心被狠狠攥紧,那枚刚捡到的戒指硌在手心,冰凉尖锐。她需要他。这个念头压过了所有犹豫和被她驱赶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和巷子里潮湿霉味的空气灌进肺里,非但没让他冷静,反而烧得胸口更疼。他不再说话,迈开脚步,一步步,坚定地朝那个角落走过去。 水洼在他脚下溅开,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他无视了她近乎呜咽的阻止,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缓缓蹲下身。这个角度,他看清了她湿透贴在颈后的头发,看清了她抱着膝盖的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 “你……”他喉咙发紧,想问她怎么了,想问她戒指怎么掉了,想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所有的话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变成一声压抑的喘息。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发颤,想要触碰她冰冷的肩头。 就在他手指即将落下的瞬间,黄嫣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背后的注视,猛地扭过头来。那张总是平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雨水和泪水,眼睛红肿,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狼狈。 “我叫你走你没听见吗!”她失控地朝他吼,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因为激动,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推开他靠近的手臂,身体也跟着剧烈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个动作里,巷子深处远处高楼微弱的霓虹反光,恰好掠过她锁骨下方一片湿透的布料边缘。 叶哲的目光,像被钉住一样,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雨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在她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痕迹清晰地暴露出来。颜色是极淡的粉色,边缘却蜿蜒着细微的不规则凸起,像某种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抹平的印记,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刺眼。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水砸在叶哲脸上,他却感觉不到。耳边所有的雨声、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涌的轰鸣。他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道疤…… 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晚自习后,拥挤的楼道,他慌乱中失手打翻的保温瓶……滚烫的开水泼溅出来……女生压抑的痛呼和瞬间惨白的脸……混乱中,他只记得自己仓皇逃离的背影,以及后来听说她锁骨下方烫伤的消息…… 他一直不敢去细想,不敢去确认,甚至刻意遗忘那个画面。那道疤,像一道隐秘的罪证,被他深埋在记忆的尘埃里。他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包括这道伤痕和他内心的愧疚。 此刻,它就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在十年后的雨巷深处,在这个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靠近她的时刻。 黄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湿透衣襟下露出的疤痕。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刚才更加苍白。那瞬间的惊慌和羞耻比雨水更冷地席卷了她。她猛地抬手,不是去遮挡那道疤,而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凶狠,用力攥住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似乎想将什么东西深深藏进掌心。 就是这个动作。她攥紧手指的动作,让那枚本该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因为之前可能的挣扎或掉落又捡起后的松动,被她自己攥得微微转动了一下。 一道更清晰的霓虹反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打在了戒指的内侧。 叶哲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无法控制地从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移到了她攥紧的手指上。戒指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雨巷里异常醒目。 戒指内侧,一圈极其细小的英文字母,在那一闪而逝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to the boy who never looked up.** 献给那个从未抬头的男孩。 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再狠狠烙进他的心脏深处。 “轰——” 刚才那道无声的惊雷,此刻在他脑海里炸开了,震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从未抬头…… 那个只敢追逐着前方耀眼白月光的背影,却从未回头、从未低头看一眼身边默默存在的女孩的自己…… 那个在楼道事故后,因为懦弱和逃避,甚至不敢去确认她伤势,不敢说一句道歉的自己…… 那个在复读的漫长寒冬里,明明感受着她的温暖和支撑,却始终困在自卑与对旧情的幻想里,从未真正“抬头”看清过她心意的自己…… 十年。 这道疤在她身上留了十年。 这句话在她心里埋了十年。 在她无名指的戒指内侧,刻了十年。 她蜷缩在这里,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而他,这个罪魁祸首,这个被刻字讽刺的“男孩”,直到此刻,才在这样狼狈不堪的场景下,被迫看清了这血淋淋的真相。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的积水里,溅开细小的水花。他僵硬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攥紧戒指的手,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剧痛,是铺天盖地的悔恨,是迟来了整整十年的、被彻底击碎的钝痛。 黄嫣看到了他脸上瞬间的崩塌。那死寂的空白,那眼底翻涌的痛苦,比任何言语的质问都更直接地刺穿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消失了。攥紧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戒指在指根处滑了一下。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整个人更深地蜷缩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濒临窒息的、压抑到极致的痉挛。 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她单薄的身体在角落里抖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在无声地控诉。叶哲从巨大的冲击中猛地惊醒。那道疤,那句话,此刻都抵不过她在他眼前痛苦蜷缩、冷得发抖的样子带来的冲击。 他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道歉、所有的痛悔,都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他几乎是本能地、笨拙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道疤,也不是去碰那枚戒指,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脱下了自己同样湿透、但至少还带着一点微末体温的外套。 带着雨水重量的外套,带着他慌乱急促的喘息,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急切,被他用力地、整个地裹在了黄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背上。湿冷的布料瞬间贴上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更明显的战栗。 “走……”他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和不容置疑,“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