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攥着那个印着致命批号的空药盒,硬纸板的边缘硌着掌心。他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门,门内的人依旧无声地蜷缩着。晨光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向走廊尽头那扇绿色的消防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明亮却令人窒息的世界。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窄小的气窗透进几缕灰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涂料的味道。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水泥台阶上,急促的呼吸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撞出空洞的回响,一下,又一下,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胸腔里徒劳地挣扎。 他摊开手掌,那个小小的药盒静静地躺在掌心。黑色的批号字母和数字,像一张冰冷嘲讽的嘴。视线移到另一只手上,无名指根部残留着清晰的戒痕,皮肤微微凹陷发白。戒指内侧那行刻字——**to the boy who never looked up.**——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眼底。 “那个从不抬头的男孩……” 叶哲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猛地攥紧拳头,药盒尖锐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疼痛尖锐,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迟来了十年的巨大荒谬和钝痛。他以为那个雨夜冲进医务室,浑身湿透护着蒲公英的人是罗薇。他以为那些沉默的陪伴只是复读煎熬里同病相怜的取暖。他以为毕业夜那句轻飘飘的“勿忘我”,不过是寻常的告别祝福。 十年。整整十年,他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蠢虫,把自己死死困在对罗薇无望的追逐里,困在对自身出路的自卑和焦虑里。他低垂着头,只看得见脚下泥泞的路,只听得见自己内心不甘的嘶鸣。他从未真正抬起过头,看看身边那个同样沉默、同样在泥泞里挣扎,却始终笨拙地、固执地试图靠近他、温暖他的人。 黄嫣。 那个总是坐在他旁边,安静地演算习题,在他走神时轻轻推过来一张写着解题步骤的纸条,在他情绪低落时默默递过一颗水果糖的同桌。 那个暴雨夜,冲进医务室,怀里紧护着几株快要被打散的蒲公英,浑身湿透、声音发颤地向校医求助的少女……是她。她护着的蒲公英,是为谁移栽的?他当时高烧昏沉,缩在角落的椅子里,只模糊看到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看到那件白大褂口袋鼓鼓囊囊,一个白色药瓶的标签滑出来半截……那个止痛药瓶,是给谁拿的?十年后,她吃的止痛药,为什么会和那个雨夜医务室里的药瓶是同一个批号?Y.Z.……那两个刻在她锁骨下的字母…… 还有毕业散伙饭那晚,喧嚣的KtV包厢里,她避开所有人,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他,眼睛亮得惊人,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勿忘我”。他当时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罗薇即将远行的背影和家里沉重的债务,只胡乱点了点头,甚至没看清她眼中瞬间熄灭的光。 他做了什么?在她需要回应的时候,他给了她沉默和心不在焉。在她可能最需要支撑的时候,他给了她什么?是视而不见,还是更深重的失望? 那个雨夜,他因为高烧和莫名的烦躁,在校医给黄嫣处理淋湿的头发时,仓惶逃离了医务室。混乱的记忆碎片里,身后似乎……似乎传来一声急促又绝望的呼喊。他一直以为是幻听,或者校医在喊他回去吃药。 是她的声音吗?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认知,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叶哲猛地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像濒死的困兽。他攥着药盒的手用力到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另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服,仿佛那里真的被无形的铁箍勒紧,快要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间上层的门被推开,脚步声伴随着抱怨由远及近。 “谁又把垃圾堆在消防通道了?真是的……” 是刚才那个护士的声音。 叶哲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他迅速站起身,背对着楼梯上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狼狈。脚步声在离他几级台阶的地方停住了。 “是你?”护士认出了他的背影,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和警惕,“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处理手上的伤吗?还有,这里是消防通道,不能逗留。” 叶哲没有立刻转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她……黄嫣,怎么样了?” 护士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点:“刚给她用了点镇静和止痛的,现在睡下了。不过情绪很不稳定,睡得很不安稳。她这种情况,身体上的疼痛是一方面,心理负担太重了。”护士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刚才……你在门口的时候,她反应那么大,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或者提到了什么让她特别难受的事?” 叶哲的心猛地一沉。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护士。楼梯间的昏暗光线模糊了他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让见惯了病患情绪的护士也微微一怔——那里面盛满了破碎的痛苦和茫然。 “我……”叶哲的喉咙干涩发紧,“我没有……我只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十年前雨夜的真相?戒指的刻字?还是那个该死的药盒批号?哪一样说出来,在旁人听来不像天方夜谭? 护士看着他欲言又止、痛苦挣扎的样子,摇了摇头:“算了。不管是什么,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休养,不能再受刺激。你如果真为她好,现在最好别去打扰她。让她自己缓缓吧。”护士说完,绕过他,继续往下走去。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方。楼梯间再次陷入死寂。 叶哲僵硬地站在原地,护士的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混乱的心湖。“不能再受刺激”……是因为他吗?因为他无意中的出现,因为他手里这个印着Y.Z.的药盒,勾起了她深埋十年的痛楚? 他低头,再次看向掌心的药盒。那串黑色的符号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刺目。然后,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道戒痕清晰可见。 十年。他困在茧里十年。而黄嫣呢?她是不是也被困在那个雨夜里,困在他从未回应的沉默里,困在这串冰冷的批号带来的身体痛苦里,整整十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逃避,不能再自欺欺人。他必须知道真相。那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Y.Z.代表着什么?这药盒,这刻痕,这十年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愈合的伤口,根源在哪里? 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迟到了十年,却可能关乎两个人余生走向的答案。 叶哲攥紧了药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最后看了一眼通往上层、通往黄嫣病房的那扇紧闭的铁门,眼神里之前的茫然破碎渐渐被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取代。他转过身,不再犹豫,大步朝着楼梯下方,朝着医院外面走去。 脚步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下,又一下,像是踏过漫长时光的刻度。 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