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庭前梨花已谢尽残雪,唯余几片零落花瓣黏在青石阶上。
还真是有些好看的。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槅扇,在楠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霁的罗裙逶迤过光影交界处,裙角银线绣的折枝纹时明时暗。
“那你说……”她突然驻足在湘妃竹帘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帘上褪色的斑纹,“林公子为她施针,延了三五日的性命……”声音像檐角将断未断的雨线,在说到“性命”二字时陡然轻颤,“是好还是坏呢?”。
阿桃静立一旁。她看着小姐颈后散落的碎发被穿堂风轻轻掀起,露出那段白玉般的后颈,此刻却绷得极紧。
廊外传来卖饧箫声,混着柳絮飘进回廊,有几朵沾在宋霁的鬓边,竟像是平添了几缕华发。
“公主……”阿桃终于开口,声音比柳絮还轻,“这事儿怕难有定论。”她看见小姐的指尖在竹帘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若云芝姑娘已生无可恋,这三五日……”话到此处突然哽住,转而望向庭中那株垂丝海棠——昨日还开得正好的花盏,今晨已落了大半,“这三五日怕是折磨为多……”。
宋霁忽然转身,鬓间金镶玉步摇猛地一晃,在颊边投下细碎的光影。
阿桃这才看清她眼里蓄着两泓清泉,将落未落。“我瞧云芝模样……”她抬手拂去鬓边柳絮,腕上翡翠镯子碰着金镶玉的禁步,叮咚一声脆响,“是有放不下之事……”
阿桃的眉头像被风吹皱的春水,她伸手替主子整理腰间压皱的蹀躞带,低声道:“若真觉得云芝姑娘有放不下的人……”忽然感觉手背一凉,原是小姐的泪滴在了鎏金缠枝纹的炉盖上,“那该是公主您……”
“是吗……”宋霁忽然轻笑,唇角扬起如新月的弧度,眼里却像暮春的池塘,落红狼藉。
她转身时蹀躞带上的玉环佩撞出一串清响,惊起了檐下栖着的燕子。阿桃急步跟上,看见小姐的背影在穿过槅扇的光柱里渐渐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工笔画。
两人行至内室,沉香木的屏风半掩着雕花窗棂,窗外一树晚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零落的花瓣偶尔飘进屋内,落在青砖地上,像是洒了一层淡粉的雪。
宋霁缓步至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抚过榻沿的缠枝纹,目光却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在窗前那张桐木古琴上。琴身漆色已有些斑驳,弦丝映着午后的微光,细看之下,琴尾处一道浅浅的裂痕,似岁月刻下的无言叹息。
“阿桃……”她低唤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鸟鸣盖过,但是阿桃却听得清楚,“你说云芝放不下我,可我又该如何帮她?”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滚边,眼神却像是透过琴身,望向某个遥远的所在。
阿桃静立一旁,手中仍捧着那只早已凉透的鎏金手炉,指节微微泛白,她顺着宋霁的目光望去,但并不清楚她在看什么。
阿桃她望着自家主子侧脸被窗纱滤过的柔光映得近乎透明,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显得格外脆弱。
阿桃她沉吟片刻,终于低声道:“公主,说实话,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话到此处,她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了满室静谧,“云芝姑娘的时间不多了,不如……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宋霁闻言,指尖一顿,随即缓缓收拢掌心,仿佛要攥住什么,却又终究松开。
宋霁她轻轻颔首,起身时裙裾如水般滑过榻沿,腰间禁步上的玉坠轻轻相撞,发出清泠的声响。她抬手整理了下微皱的广袖,袖口绣着的蝶恋花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也好。”她低声道,嗓音里带着一丝决然,“等林公子为她施针结束,我们便再去看看吧。”
窗外风起,卷起几片残樱,掠过窗棂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的低语,又像是无言的叹息。
“公主,周大人求见……”
珠帘外,婢女低眉顺目地福身禀报,嗓音压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满室静谧。她指尖微蜷,袖口绣着的缠枝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连带着帘上垂落的流苏也无声摇曳。
宋霁正执笔批阅案上文书,闻言笔锋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长睫在烛光下投下浅浅的影。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残阳斜斜映在她眉间,衬得神色愈发难辨。
——他今日竟又来了。
“请进来吧……”她搁下狼毫笔,指尖在案沿轻轻一叩,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叹非叹。
婢女领命退下,不多时,廊下传来靴履踏过青砖的轻响,不疾不徐,却透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松快。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周珩安迈步入内,衣袂间挟着暮春微暖的风,袖口暗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他如往常一般,目光先掠过窗边的花花草草,又扫过案上新插的柳枝,最后才落到宋霁身上,唇角微扬:“公主殿下今日气色倒好。”
“周大人——不过是又在调侃我吧?”
宋霁仍未抬头,指尖轻轻抚过案上宣纸的边缘,语气淡得像是窗外将散的薄雾。话音落下,室内陡然静了几分,唯余铜漏滴水声轻响,一滴、两滴,像是敲在人心上。
这句话倏然勾起昨夜的记忆——烛火摇曳的暖阁里,她攥着周珩安的衣襟,泪落如珠,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她的呜咽浸透他胸前的衣料。
此刻,那湿冷的触感仿佛仍残留在指尖,周珩安唇角微抿,目光低垂,盯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灯影,喉结轻轻滚动,终究未发一言。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宋霁终于搁下紫毫笔,笔尖残余的墨汁在砚台边沿溅开一点暗痕。她缓缓起身,广袖拂过案上摊开的信笺,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烛火随之轻轻晃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