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深吸一口气，一一报出药名，其中“千年雪参”四字一出，屋内气氛顿时凝滞。
宋霁咬了咬唇，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低声道：“其余的药材，这行宫里都有储备，唯独这‘千年雪参’……”她顿了顿，眼中浮现一丝复杂之色，“我只曾在父皇的私库里见过一株。”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不是雪灵花。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父皇向来仁厚，定会慷慨解囊，只是……”她声音渐低，长睫掩住了眸中的犹豫，“此地之事尚未禀明他老人家，贸然讨要如此珍贵之物，恐怕……”
沉默片刻，她终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罢了，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向他陈明缘由。”
林公子听后，拱手道：“公主如此大义，实乃苍生之幸。只是这书信往来，一来一回尚需时日，不知病人能否撑到那时。”
宋霁秀眉紧蹙，“我会飞鸽传书向父皇求药，之后我会让父皇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只是要劳苦公子了。”
林公子面带微笑，语气诚恳地说道，“好，那拜托公主了。”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被一阵穿堂风撞响，惊散了药柜前打盹的橘猫。
宋霁微微颔首，表示回应，然后转头对站在一旁的阿桃说道：“那我们先回宫吧。”声音清冷似井水，却在尾音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桃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随即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
就在宋霁转身的刹那，药堂里蒸腾的草药气息忽然被穿堂风搅散。她驻足在门框投下的阴影交界处，宋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对着周珩安轻声说道：“周大人，若是您没有其他紧要之事，不如随我一同进宫，我们可以好好叙谈一番。”
周珩安闻言，心中略感诧异，但见宋霁神情自若，似乎并无恶意，于是他稍作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迈步跟了上去。
宋霁见状，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转身登上马车。阿桃则紧随其后，掀开车帘，扶着宋霁坐好。
车夫见公主和周珩安已坐好，便挥动马鞭，马车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车轮滚滚，扬起一路烟尘。
车夫甩响马鞭的瞬间，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马车缓缓驶离医馆，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辘辘声。宋霁倚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翡翠镯子，眸光透过半卷的纱帘，望着本该热闹的街市变得如此冷清。
春日里的扬州，正午的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进来，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与蝉鸣交织在一起。
“公主不必过于忧心，想必陛下会体谅您的。”周珩安温声劝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
宋霁却只是轻嗤一声，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暗纹。“父皇会责怪我。但也会责怪你，”她忽然转头，清冷的眸子直直望进周珩安的眼底，“你难道不害怕吗？”
周珩安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可是公主，如果当初来的不是你我，今日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
宋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可父皇会这样想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随着马车的颠簸，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陛下对你向来宠爱。不会责罚你的。”周珩安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车厢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宋霁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你和我认识这些年了，从入仕途前你就成为了我的左膀右臂，可你还是什么都不了解。”
她转过头，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周珩安身上，“是你知道但不愿意说，还是说你从来不愿意了解我呢？”
周珩安微微一怔，眸色暗沉了几分。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公主希望我了解什么？”
宋霁望着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别过脸去，淡淡道：“算了。”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和偶尔传来的街边叫卖声。五月的风裹挟着花香从车帘缝隙钻进来，却驱不散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良久，周珩安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公主，有些事，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宋霁指尖微颤，仍没有回头，只低低笑了一声：“是啊，你我之间，终究隔着一道君臣之别。”
周珩安眸光一暗，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沉默地攥紧了袖口。周珩安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之间何止是君臣之别？那是血海翻涌的家仇，是山河倾覆的国恨。每一道宫墙的阴影里都蜷缩着他族人的亡魂，每一块金砖下都压着未寒的尸骨。
——你可知你最敬爱的父皇，龙靴曾踏碎我姜氏满门的脊梁？
——你可知你最喜爱的皇兄，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你可知你现在的一切，都沾染着我姜氏血液?
前朝覆灭时，他还是一个孩童，他或许不懂很多，但他知道最爱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皆因此死亡。
他或许没有那么恨，可是这一路走来被注入了太多人的希望，见过了太多人。因当今圣上变成孤苦无依的人。
舌尖抵着齿关，这些话在唇齿间碾得粉碎。他望着眼前人映着烛火的眼眸，忽然觉得可笑。他们之间早就隔着万丈深渊，那些未出口的话语，不过是往深渊里再扔一把灰烬罢了。
车辕猛地碾过坑洼，宋霁身形一晃，发间金步摇撞在窗棂上铮然作响。她终于转回头，却见周珩安眼底翻涌着从未示人的暗潮。远处传来卖花娘的吴侬软语，甜腻的香气突然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