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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布,沉甸甸地压在青山村村部的屋顶上。徐慎坐在村委办公室里,台灯的光照着桌面一片昏黄,照亮了摊开的账本和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窗外传来几声犬吠,衬得村子愈发安静,也衬得他心头的愁绪愈发浓重。

房屋外立面整改的方案早就定了下来,白灰、涂料的价格也跑了好几家供销社比对过价格,甚至连施工队的人工费用都砍到了最低。可算来算去,除去村里账户上剩下的那点微薄的积累,还差着老大一截子。

“总不能再去一趟乡里要拨款吧?”徐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在账本上那串刺眼的赤字上敲了敲,他叹了口气,把笔扔在桌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山影发愣。

青山村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墙和少数砖瓦房,年头久了,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有的地方甚至能看见里面裸露的黄土。他当初提出要统一整改外立面,一来是想提升青山村的精神面貌,二来也是为了配合后续可能开展的乡村旅游业——这是他藏在心里的长远打算。可真到了要掏钱整改的时候,才发现这看似简单的刷层白灰,对底子薄的青山村来说,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

“实在不行,就先从主干道两边的房子开始?”他琢磨着折中方案,可转念一想又摇了头。村民们的眼睛都亮着呢,要是厚此薄彼,难免会让人觉得不公平,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信任,说不定就这么散了。

这一夜,徐慎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一张张钞票在飞,追得他满头大汗,却一张都没拿到,醒来时天已蒙蒙亮,窗户上爬着一层淡淡的晨光。

他洗了把脸,揣上昨天没看完的文件,踩着露水往村部走。刚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就听见一阵“沙沙”的响动,夹杂着水桶碰撞的声音。徐慎愣了一下,抬头望去,只见好几户人家的院墙外,都有人影在忙碌。

王长庚正站在一个搭着的简易木架上,手里拿着长柄的刷子,蘸着桶里的白灰,正往墙上一下下涂抹。他那口子则在底下递工具,时不时抬头叮嘱两句“小心点,别摔着”。不远处,李家婶子和几个妇女也蹲在地上,用砂纸打磨着墙根处不平的地方,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调。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新刷的墙面上,泛着一层柔和的白光,与旁边未刷的旧墙形成鲜明对比,看着竟有几分焕然一新的意思。

徐慎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在木架下站定,仰头喊了一声:“长庚叔,这才刚亮天,就忙活上了?”

王长庚回过头,黝黑的脸上沾了几点白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徐村长来啦?这不是这两天农闲嘛,天又晴得好,清晨太阳没出来干活也不热,不干活可惜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墙面,“你前段时间不是说,要把咱村的房子外墙都整整,弄得统一些好看?我寻思着先动手试试。”

徐慎心里一动,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是要统一整改,但你们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堆着的几袋白灰和几个水桶,“是自己掏钱买的材料?”

王长庚从木架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多了几分认真:“徐村长,你这话就见外了。你帮咱村炒茶,修水渠、采石修路,搞蔬菜大棚,哪样不是为了咱村民能过好日子?就说这外墙整改,看着是村里的面子,归根到底,不还是咱住着舒坦、看着敞亮?”

他往旁边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这阵子跟着你搞蔬菜大棚卖山货,家家户户都挣了些现钱,手里也有闲钱了。前几天散会之后,我跟前后院的几户凑一块儿说了说,大家都觉得,不能啥事儿都指望村里、指望你。这点白灰钱,几十块而已,咱掏得起。”

旁边的李家婶子也凑过来说:“就是,徐村长。咱庄稼人虽说没读过多少书,但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你为了村里的事跑前跑后,晒黑了也瘦了,我们都看在眼里。刷个墙而已,男人家搭个架子就能上,妇女们也能打下手,工钱都省了,咋能再让你为难?”

“可不是嘛,”另一个正在和泥的汉子接话道,“以后村子变好看了,来的人多了,咱的山货、果子也能卖个更好的价钱,这账谁都算得过来。”

徐慎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面孔,听着他们一句句实在的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解释资金困难的话,此刻全堵在心里,变成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慢慢流遍四肢百骸。

这些村民,平日里或许会为了几分地的边界争两句,或许会因为谁家占了点小便宜念叨两句,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的心却像山泉水一样清澈透亮。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激和信任——你为我们着想,我们就愿意跟你一起干。

“谢谢,谢谢大家。”过了好一会儿,徐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朝着在场的村民深深鞠了一躬,“我徐慎……谢谢大家的支持。”

“徐村长你这是干啥?”王长庚赶紧扶住他,“该谢的是我们才对。快别耽误你去村部了,我们这儿你放心,保证刷得平平整整的。”

徐慎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才转身往村部走。脚下的路是新修的青山路,徐慎他觉得脚步轻快了不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像是被村民们用淳朴的善意给搬走了,浑身都透着一股劲儿。

刚进村委会院子,就看到李建国背着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

“看来,你都知道了?”李建国开口道,声音里带着点欣慰。

徐慎挠了挠头,脸上也露出笑容:“刚在村口看到了,长庚叔他们都开始动手了。叔,这……”

“大家不是故意瞒着你,就是想给你个惊喜。”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信了吧?这就是咱青山村的村民,心齐着呢。以前是没个领头的,大家有劲没处使,现在有你在前面带路,他们就敢跟着往前冲。”

他望着村里的方向,眼神悠远:“你刚当村长的时候,我还担心你年轻,镇不住场子。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是你,徐慎,把青山村这盘散沙拧成了一股绳。大家相信你,相信你能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所以才愿意掏这份钱,出这份力。这就是群众的信任,也是最实打实的力量。”

徐慎心里暖烘烘的,嘴上却不好意思地说:“叔,您过奖了,我也没做啥……”

“没做啥?”李建国笑了,“水渠通了,蔬菜大棚建起来了,路修好了山货卖出去了,村民的腰包鼓了,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别不信,你现在在村里的威望,比我这支书都高。”

徐慎嘿嘿笑了两声,没再反驳。他心里清楚,李建国说的是实话,但这份信任和威望,不是凭空来的,是用一桩桩、一件件实事换来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要让青山村越来越好。

接下来的日子,青山村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家家户户都行动了起来。男人们搭架子、刷墙面,女人们清理墙角的杂草、修补破损的屋角,连半大的孩子都提着小桶帮忙打水。整个村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欢快的笑语,白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竟也成了让人安心的气息。

徐慎和村委会的干部们也没闲着。他们根据各家的情况,列出了一份清单,对于家里只有老人、或者确实经济困难的几户,村里统一出资买材料,还组织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门帮忙。徐慎自己则带着人,把村里的小学和村委会的旧房子也好好整修了一番。

以前的村小学,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冬天漏风,夏天闷热,课桌椅也大多是缺胳膊少腿的。徐慎让人换上了新玻璃,刷了墙壁,又从乡里争取到一批淘汰下来的旧课桌椅,稍微修一修,竟也能用了。想着孩子们在焕然一新的教室里读书,朗朗的声音飘出窗外,徐慎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村里的变化不止于此。有一天,村民赵二柱找到徐慎,搓着手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徐村长,我想在小西河那边的泥滩上养鸭子,你看行不?我以前在外面跟着人学过,知道咋养。”

小西河岸边确实有一片闲置的泥滩,荒着也是荒着。徐慎当天就跟着赵二柱去实地看了看,觉得地势、水源都合适,当即拍板:“行!你想干,村里就支持你。需要圈围栏、建鸭舍,跟我说,我组织人帮你弄。买鸭苗的钱要是不够,村里先给你垫上。”

赵二柱没想到这么顺利,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徐村长,谢谢徐村长!”

说干就干。徐慎带着村里的壮劳力,用了三天时间,就在泥滩边上圈起了一道结实的围栏,又盖起了几间宽敞的鸭舍。赵二柱则揣着钱,去邻县的孵化场买回了两百只毛茸茸的小鸭苗。看着小鸭子们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赵二柱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徐村长是他的贵人。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想承包村里的鱼塘。那口鱼塘早就荒废了,里面堆满了杂物,水也快干了。徐慎同样举双手赞成,不仅带着人清理了鱼塘里的淤泥和杂物,重新疏通了进水口和排水口,还帮着联系买鱼苗。考虑到承包户前期投入大,他还在村委会上提议,免除了第一年的承包费,等第二年见了效益再说。

“只要是能让村民增收致富的点子,只要可行,咱就大力支持。”徐慎在会上说,“钱不够,村里想办法凑;没技术,咱去请人教;缺人手,大家搭把手。总之,不能让想干事的人寒了心。”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村民们心里的火苗越烧越旺。有人开始琢磨着种点稀有的蔬菜,有人计划着搞个小型的养鸡场……各种各样的想法冒了出来,徐慎只要有空,就会和大家一起商量,查资料、看案例,把书上看到的那些成功经验,结合青山村的实际情况,一点点变成可以落地的方案。

他知道,青山村底子薄,要想真正发展起来,不能只靠一两个项目,得让更多的人动起来,让更多的产业活起来,就像春雨过后的田野,到处都冒出勃勃生机,这样才能真正改变村子的面貌,让村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日子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忙碌中悄然溜走,转眼就过了两个月。徐慎几乎都不着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春妮偶尔会假装抱怨两句:“以前没当村长的时候,还能陪我多说说话,现在倒好,想见你一面都难。”

话虽这么说,春妮却总是给徐慎最大的支持,每次徐慎忙着不吃饭的时候都是春妮做好饭菜给徐慎送过来监督着徐慎吃下去,青山茶的炒制销售也是春妮全权负责一点都不麻烦徐慎。徐慎知道她是心疼自己,每次听她抱怨,都只是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轻声说句“辛苦了”,心里却暗下决心,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要好好陪陪春妮。

这天傍晚,徐慎刚从鱼塘回来,李建国就找上了门,手里拿着一张通知。

“乡里的评选要开始了。”李建国把通知递给徐慎,“每年年底都评,今年不一样,评上的村,还有机会代表乡里去参加县里的‘全县十大优秀村庄’评选。”

徐慎接过通知,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着,评选小组由乡党委副书记丁友升、副乡长胡浩带队,会到各个村子实地考察,从基础设施、产业发展、村容村貌、群众满意度等多个方面进行评分,最后综合打分,选出表现最突出的几个村子。

“这是好事啊。”徐慎眼睛一亮,“咱青山村这几个月变化这么大,说不定真能评上。”

“可不是嘛。”李建国脸上也带着期待,“我让刘德胜把这阵子村里做的事都整理了一下,到时候给评选小组好好说说。你也准备准备,到时候你来解说把咱村的亮点都展示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徐慎和村干部们一起,把村里的主干道又彻底清理了一遍,路边的杂草拔了,乱堆的杂物挪了,还在村口的空地上摆上了几盆从村民家里凑来的花草。虽然简单,但看着确实清爽了不少。

评选小组要来的那天早上,徐慎起得格外早。他特意找出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穿上,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还不够妥帖。然后自己忍不住笑了:“又不是去相亲,这么紧张干啥?”

他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村头,李建国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并肩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通往乡里的那条路,时不时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徐慎心里还有点紧张,手不自觉地在裤腿上搓了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路的尽头。他不是在乎那个名次,而是觉得,这是对青山村这阵子努力的一次肯定,也是对村民们付出的一种回报。如果能评上,不仅能给村子争个荣誉,说不定还能争取到更多的政策支持,对以后的发展大有好处。

“别紧张,该来的总会来。”李建国看出了他的局促,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实话,以前我一点都不紧张。不怕你笑话,以前青山村来评选,基本都是垫底的,大家伙儿也都习惯了,就走个流程走个过场,应付应付就完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村里整齐的房屋和远处忙碌的身影,语气里带着感慨:“但今年不一样,是真的不一样了。我敢说,咱青山村现在的变化,在整个白湖乡都是数得着的。我有预感,今年肯定能有个好结果,说不定还能拿个第一回来。”

徐慎听着李建国的话,心里踏实了些。他点了点头,望着村里的方向,那里的房屋外墙已经刷完了,一片洁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是披上了一层新衣裳。鱼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偶尔能看到鱼群游过的影子;小西河的鸭舍里,传来鸭子“嘎嘎”的叫声;村头大棚里的蔬菜长势正好,绿油油的一片……这点点滴滴的变化,都是大家用汗水换来的。

“希望吧。”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期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两人同时望去,只见两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来,卷起一路尘土。

“来了!”李建国往前迎了两步。

徐慎也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挺直了腰板。

轿车在村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李建国熟悉的副乡长胡浩。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干部服,显得很干练,下车后并没有先往前走,而是转身朝着车后座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紧接着,另一辆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虽然有些稀疏,但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这位是乡党委副书记丁友升同志。”李建国连忙给徐慎介绍,然后又转向丁友升,“丁书记,这位是咱青山村的村长,徐慎。”

“丁书记好,胡乡长好。”徐慎赶紧伸出手,和两人分别握了握。丁友升的手很软,握起来没什么力气;胡浩的手则很有力,握得很实在。

“徐村长年轻有为啊。”丁友升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徐慎,又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目光在洁白的墙面上停留了片刻。

胡浩也点了点头:“早就听说青山村这阵子变化大,今天特地来看看。”

说话间,后面那辆车又下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王秘书,他看到徐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也穿着中山装,身材挺拔,相貌俊朗,眼神锐利,看过来的时候,正好和徐慎的目光对上,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这位是乡党委的陈洛河同志。”王秘书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

徐慎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伸手和陈洛河握了握,对方的手很凉,握得很轻,只是碰了一下就松开了。

另一个年轻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笔记本。

“这位是乡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吴思源同志。”王秘书继续介绍。

“吴主任好。”徐慎也和他打了招呼。吴思源笑了笑,点了点头,笑容看起来很温和,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精明。

王秘书介绍的时候,徐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李建国之前跟他闲聊时说过,乡里最近人事变动挺大,这两个年轻人能跟着丁友升和胡浩一起来参加评选,恐怕不简单。后来他才知道,陈洛河和吴思源,一个背景深厚,一个能力出众,在之后的几年里,成了他在乡政府打交道最多的两个人,既是可以合作的伙伴,也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评选小组的五个人都到齐了。丁友升站在最前面,胡浩在他身侧,王秘书、陈洛河、吴思源依次站在后面,目光都落在青山村的景象上,带着审视和好奇。

徐慎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最真诚的笑容:“欢迎各位领导来青山村考察指导,里面请,我给大家介绍介绍村里的情况。”

他知道,接下来的考察,将决定青山村能不能在这次评选中脱颖而出。他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但看着身后那些充满生机的房屋、田地和村民们忙碌的身影,他的底气又足了起来。

无论结果如何,青山村已经在变好的路上了。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丁友升点了点头,率先迈步往村里走去。胡浩和其他人跟在后面,徐慎和李建国则陪在两侧,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村里的变化。阳光正好,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像是在预示着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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