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慈法师的颓然坐下,并未终结东瀛僧团的发难。他身旁另一位年纪稍长、面容精悍,法号玄海的僧人倏然起身。与圆慈的绵里藏针不同,玄海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甚至省略了客套的佛号,直接开口,声音冷硬:
“空行师!好机锋!然则,依你‘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之高论,是否意味着凡夫与佛陀本体无二?若如此,修行何用?礼拜何用?因果律法,善恶报应,又置于何地?莫非你要倡言‘众生本是佛,不修亦是佛’的狂禅邪见,混淆视听,坏我佛门正法根基吗?”
玄海此言极为刁钻狠辣,他直接将空行推向了“否定修行”、“破坏因果”的邪见深渊,这是任何正统佛门弟子都需极力避开的指控。他紧紧抓住“无差别”三字大做文章,意图将空行定性为离经叛道之徒。不少重视戒律与次第修行的僧人闻言,看向空行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警惕。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想看看,这神秘的苦行僧如何应对这几乎等同于“诛心”的质问。
空行面对玄海这咄咄逼人的气势,非但没有丝毫愠怒或慌乱,反而微微垂首,单手竖掌于胸前,做了一个极其舒缓的呼吸动作。当他再次抬头时,眼中那悲悯与洞察之色更浓,仿佛一位长者看着陷入迷执的孩童。
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以一种仿佛在陈述天地至理般的平和语气,缓缓道:
“玄海法师,可知《法华经》中‘穷子喻’?长者之子,自甘贫贱,不识自家珍宝。长者费尽苦心,循循善诱,终令其子继承家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众生本具佛性,如穷子本具富庶,此是《法华》真义,岂是狂禅?然,若穷子执迷不悟,不肯认父,不肯归家,则永在街头乞食,富庶与他何干?”
他巧妙引用天台宗立宗根本的《法华经》,先稳住了自己的正统立场,令玄海的“邪见”指控落空。随即,他话锋流转,如同溪水绕过磐石:
“《大般涅盘经》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以烦恼覆故,不能得见。’”他引证的是另一部重要经典,“本体无二,然迷悟有别。犹如明镜,本自光洁,却蒙尘垢,须勤加拂拭,方能显照万物。修行,即是拂拭之功;礼拜,即是恭敬之心;因果,即是尘垢生起与消除的法则。法师将‘体’与‘相’、‘性’与‘修’混为一谈,以修德之因果,否定性德之本具,岂非割裂佛法,自生矛盾?”
他的论述圆融无碍,既肯定了“本具佛性”(性德),又强调了“勤修戒定慧”(修德)的必要性,将看似对立的“体”与“用”、“性”与“相”完美统一起来。
玄海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空行对经教如此熟稔,引证如此精准。他不甘示弱,立刻抓住另一个切入点,语速加快:“即便如你所言,性修不二!那我问你,净土宗念佛往生,与禅宗直指人心,路径迥异,孰为正道?你口口声声破执,可能判得此案?” 这是要将宗派之争的难题抛给空行,意在挑动更大的纷争,也让空行陷入两难。
空行闻言,竟微微颔首,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从容不迫,声音依旧平稳:
“法师又着相了。净土念佛法门,乃阿弥陀佛大悲愿力所成就,为惧怯生死、障深慧浅之众生,开设特别方便,如同慈父为羸弱幼子准备易于消化的乳糜,此是《观无量寿经》之慈悲,何错之有?禅宗直指,乃上根利器之顿悟法门,如同严父激励健壮之子自行觅食,锤炼筋骨,此是《楞伽》、《金刚》之智慧,何优何劣?”
他不仅分别阐释了两宗的特点与经典依据,更将两者统一于佛陀“观机逗教”的慈悲与智慧之下。紧接着,他双手微微摊开,做了一个包容万象的手势,声音带着一种恢弘的气势:
“药无高下,对症者良。法无顿渐,应机者妙。执着念佛为唯一,是谤禅宗;执着参禅为至高,是谤净土。佛陀八万四千法门,门门皆可入道。法师今日,定要分别孰正孰偏,岂非正是以凡夫之心,测度如来无量智慧?此分别之念,才是阻碍法师见性明心的最大障碍!”
最后一句,如同金刚杵般,重重敲在玄海乃至所有心存门户之见者的心上。空行不仅化解了难题,更反过来指出,执着于分别法门高下,本身就是一种需要破除的“执”。
玄海张口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机锋、所有的诘难,在空行这圆融无碍、深契佛理的智慧面前,都如同冰雪遇上烈日,消融殆尽。对方不仅精通经论,更能融会贯通,超越宗派界限,直抵佛法核心。这种境界,远非他所能及。他最终只能铁青着脸,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坐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经此二番交锋,东瀛僧团彻底偃旗息鼓。而空行立于场中,灰衣飘然,神态依旧从容平和,仿佛刚才那场精彩绝伦、融汇各家的辩驳,只是随手拂去了身上的些许尘埃。整个万象神宫广场,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带着震撼与敬畏的寂静。这位苦行僧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已然变得无比高大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