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市井民间近乎一边倒的赞叹不同,无遮大会的消息传入世家豪族的朱门高墙之内,引发的却是更为复杂、审慎乃至分裂的反响。雕梁画栋的厅堂中,熏香袅袅,几位身着锦袍的族老与核心子弟围坐,议题正是那震动天下的神都法会。
“诸位都听说了吧?神都那场无遮大会,还有那个叫空行的僧人。” 主位上,须发皆白的崔氏族长崔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指尖却无意识地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自是听说了!” 下首一位性情较为激烈的年轻子弟,崔琰的侄孙崔昊,率先接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好个空行法师!辩才无碍,折服四夷,更难得是那份视富贵如浮云的风骨!辞赏之举,堪称我辈楷模!这才是我中原士人应有的气节!女皇陛下能识此等高僧,亦显其……”
“昊儿!” 旁边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族中掌管族学的大儒崔明远,沉声打断了他,眉头紧锁,“看事岂可如此浮于表面?此僧言行,细思之下,隐患极大!”
他转向崔琰,语气凝重:“族长,此僧所言‘佛性平等’、‘破执名相’,听起来固然超脱。然则,若将此论推而广之,我世家赖以立身的‘礼法纲常’、‘门第传承’,岂非也成了他口中该被‘破除’的‘名相’?若人人皆言平等,尊卑何存?秩序何在?此乃动摇国本、颠覆纲常之论!”
他引用了空行辩论中的逻辑,将其引申到社会结构层面,指出了其中隐含的颠覆性。这正是许多守旧世家内心深处最大的忧虑。
另一位掌管家族商贸的务实派族老却持不同看法:“明远公所言固然在理,然则,此僧目前所为,于我等未必全是坏事。” 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女皇借此人声望,整饬佛门,意在巩固武周正统。佛门若安分,少些兼并田产、隐匿人口之事,于国于民,包括于我世家,未必不是好事。况且,此僧不慕权势,连陛下的赏赐都敢推拒,显然并非攀附之辈,其影响力虽大,却似无根之萍,难以长久聚势,对我世家直接威胁,反不如那些汲汲营营的权臣。”
他更看重实际利益与权力平衡,认为空行的超然反而降低了其危险性。
崔昊忍不住再次反驳:“叔祖!空行法师所言,乃是佛法真谛,旨在破除人心痴妄,何时说过要废除世间礼法?佛法出世,儒学治世,本不相悖!我等士族,难道只知固守门第,而不能欣赏这等超然物外的智慧与风骨吗?若天下士人皆如法师般重义轻利,何愁世风不古?”
他代表了部分年轻一代,对空行所展现的理想人格产生了共鸣,甚至将其视为对僵化现状的一种冲击。
崔琰听着族中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沉默良久。厅堂内只剩下香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最终,他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
“此僧,是一柄双刃剑。”他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于女皇,可用来压制佛门异己,粉饰太平;于我等,其言确有动摇纲常之险,然其行,亦能彰显一种不同于官场钻营的‘清流’价值,或可借用来砥砺子弟,甚至……在某些时候,以其‘不合作’之态,微妙地制衡皇权。”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
“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密切留意此僧动向,更要留意陛下后续如何用他。女皇欲以此僧为棋,我等……何尝不能将这棋盘看得更广一些?”
崔琰的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众多世家大族内心矛盾的症结所在。这些世家大族一方面对空行思想中可能会动摇他们特权地位的因素保持高度警觉,另一方面却又对空行所展现出的铮铮铁骨颇为赞赏。
他们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徘徊,既想要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又不愿意完全否定空行思想中那些令人钦佩的品质。于是,他们便开始在皇权利用空行这颗棋子的过程中,处心积虑地寻找可以被自己所利用的破绽和机会。
而与此同时,当前正在推行的商业改革,更是让世家大族对于空行的态度变得愈发扑朔迷离。相较于普通百姓,世家大族对于商业改革的影响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和体会。这使得他们在对待空行时,不仅要考虑到其思想可能带来的冲击,还要权衡商业改革所引发的各种利益关系。
如此一来,世家大族对空行的态度就变得远比普通百姓要复杂得多。这种复杂的态度,无疑也预示着空行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而是充满了曲折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