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领受密旨后,行动迅如雷霆。不过旬日,一道震动天下的诏书便从紫宸殿发出——为彰显大周海纳百川之气度,追慕先秦诸子百家之遗风,特于神都洛阳举办“天枢文会”,广邀天下饱学之士,不论学派门第,皆可登坛论道,共商经世济民之学。诏书中特意强调,“凡有真知灼见,能裨益国政、启迪民智者,朝廷不吝封赏,或延入弘文馆,或授以实职。”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尤其是“不论学派门第”几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数百年来,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虽几经演变,但其官方正统地位从未被如此公开地、以朝廷名义进行挑战和稀释。这无疑是女帝对山东孔家及依附其的清流集团,最直接、最凌厉的反击。
“天枢文会”的会场设在昔日隋朝旧宫一处名为“观文殿”的广阔殿宇及殿前广场。是日,旌旗招展,甲士肃立,却又允许士子百姓在一定范围内围观,以示朝廷开放坦诚之意。狄仁杰亲自主持,朝中多位重臣列席,阵仗极大。
殿内,高坛已设,座次分明。来自天南地北的学者、隐士、甚至一些平日被斥为“异端”的学说传人济济一堂。他们中有皓首穷经的老儒,有神情激越的墨者,有言辞犀利的法家后学,亦有精于数算、天文的畴人,乃至一些探讨医道、农桑的实干家。而孔家代表,虽也在邀请之列,却被安排在与诸子平等的席位上,失去了往日理所当然的魁首地位,脸色已然不太好看。
狄仁杰立于主坛,声音洪亮:“今日文会,非为一家一言之地。陛下有旨,但请诸君畅所欲言,唯‘理’字是瞻。望我辈学人,能效先贤,辩难求真,共明大道!” 话音落下,象征着思想碰撞的帷幕正式拉开。
最初的辩论,尚在儒学内部展开。一位来自江南、素以考据精严着称的老儒陈子昂率先发难,他并未直接攻击孔家,而是就《春秋》微言大义中的“华夷之辨”与“王道”本质进行阐发:
“《春秋》之大义,在尊王攘夷,然其所尊之王,非徒具血统,乃行王道之君。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有论者,空谈华夷,严苛壁垒,却失却仁德教化之本,此非真儒,实为刻舟求剑之徒!若自身不修德政,反怪夷狄不服,岂非本末倒置?”
此言隐隐指向孔家及其依附者将儒学教条化、狭隘化,失去了其原本包容与进取的精神。孔家代表、当代家主之侄孔颖达闻言,面沉如水,起身反驳,强调礼法秩序乃国之根基,不可轻废。
就在这时,一位此前藉藉无名的中年士子(实为观星阁暗中扶持的清流之一)站起身来,向四方行礼后,朗声道:“陈公所言极是。晚生近日偶读《论语》,于‘君子和而不同’一句感悟颇深。孔子与弟子问答,何曾强求一律?颜回之仁,子路之勇,子贡之智,各有不同,孔子皆许之。何以今日,有人竟欲以一家之注解,定天下学问之是非?此非‘和而不同’,实为‘同而不和’,去圣人之道远矣!”
他话语平和,却引经据典,直指孔家试图垄断经典解释权、排斥异己的行为本身就已违背了孔子精神。场中不少非孔家嫡系的儒生暗暗点头。
儒门内部的争论尚未平息,早已按捺不住的其他学派终于找到了发声的契机。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面色黝黑的墨者钜子传人踏上高坛,声若洪钟:“儒家言必称尧舜,礼乐教化,固然有其道理。然钜子有言:‘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今观之,有些高门大族,借经义为阶梯,世代簪缨,垄断清议,视学问为晋身之私器,可曾记得‘民为贵’之训?可曾见曲阜之外,仍有饥民冻骨?吾墨家兼爱非攻,尚贤尚同,所求者,乃天下实利,非空谈虚礼!”
他虽未直接点名孔家,但“高门大族”、“垄断清议”等词,如同利箭,射向的目标不言而喻。
紧接着,一位法家学者昂然而出,言辞更为犀利:“儒者以礼束民,以德化民,其心可嘉。然,当今之世,内有蠹虫啃噬国本,外有强敌环伺,空谈仁义道德,可能退突厥之兵?可能查边关之蠹?可能平粮盐之价?商君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治国之道,在于律法严明,赏罚分明,使奸邪无所遁形,贤能得以尽展其才!若只知抱守残缺,以古非今,遇事则曰‘古制如此’,此与胶柱鼓瑟何异?若孔圣生于今世,见礼法沦为某些人营私之工具,不知当作何感想!”
这番言论,将儒学的局限性置于现实困境面前,更隐隐将孔家与“营私”联系起来,引得场下议论纷纷。
辩论至此,已呈白热化。孔颖达等人虽竭力辩驳,引经据典,但在墨家、法家乃至儒家内部非主流派别的联合诘问下,渐渐显得左支右绌,其言论愈发显得空洞和脱离实际。
就在此时,又一位看似游学四方、风尘仆仆的寒门士子(亦是观星阁安排)起身,他并未参与理论之争,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看似普通的账目抄录和几份地契副本的拓文。
“诸位先生高论,晚生佩服。然学问之争,终须落脚于民生国是。晚生游学至山东,偶闻一些地方舆情,心有所惑,借此良机,求教于诸位大贤,尤其是孔伯士。”
他语气谦恭,内容却石破天惊:“晚生听闻,曲阜孔氏有良田千顷,本为圣人遗泽,供养族学。然近年来,其名下田产扩张迅猛,多有巧取豪夺、与民争利之嫌。此处有几份地方官府的旧档抄录(观星阁通过特殊渠道匿名获取并转交),显示孔氏旁支曾借灾年压价,兼并民田数百亩,致数十户流离失所。更有甚者,其家族掌控的‘仁义仓’,在粮价飞涨之际,非但未开仓平抑,反暗中高价售出储粮,牟取暴利。此事,地方官吏或因孔家声望,多有回护。晚生愚钝,敢问孔博士,此等行径,合乎儒家‘仁者爱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训否?若圣人在天有灵,见其子孙如此,是欣慰乎?是震怒乎?”
这一记实证,如同当头棒喝,直接将高高在上的学术争论,拉回了肮脏的现实地面。场下顿时一片哗然!先前孔家所占据的道德制高点,瞬间崩塌。孔颖达脸色煞白,指着那士子,嘴唇哆嗦,却一时难以辩驳。这些事,他或许并非全然知晓,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家族庞大,枝蔓众多,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士子乘胜追击,又道:“儒家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自身家族尚且不能秉持仁义,约束行为,又如何能令人信服其有资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晚生以为,学问之尊严,不在其门户高低,而在其能否经世致用,能否真正有益于国家百姓!若一门学问,只成了某些人谋求独尊地位、维护家族私利的工具,那它距离真正的‘道’,已然远矣!”
此言一出,彻底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孔家利用文化效应谋求独家政治地位的核心。场中许多原本对孔家抱有敬意的士子,目光中也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这场“天枢文会”持续了整整三日。期间,各种思想激烈碰撞,儒家内部的道统之争、儒家与其他学派的优劣之辩、以及最后那指向孔家具体劣行的实证诘问,将数百年来儒学独尊的光环击得粉碎。虽然孔家势力盘根错节,不可能因此一次会议而彻底倒塌,但其所代表的“绝对权威”已然受到重创。
狄仁杰始终端坐主位,冷静地主持着这场思想风暴。他并未偏袒任何一方,但在关键时刻的引导和默许,使得批判的浪潮得以形成。会议结束后,朝廷果然依诏而行,对在会上表现出真才实学、尤其是那些敢于直言、提出切实见解的学者,无论其出身学派,皆给予了不同程度的褒奖和任用。那几位挺身而出的“清流”和“寒门士子”,更是被破格擢升,进入了新设立的“弘文馆”或地方重要岗位。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士林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无数被孔家压抑已久的其他学派和儒家内部非主流思想,如同久旱逢甘霖,开始活跃起来。一股要求思想多元、反对一家独尊、强调学问需经世致用的新风潮,在神都掀起,并迅速向各地扩散。
而这一切,在幕后操纵的嬴政看来,不过是棋盘上一步必要的落子。他收到观星阁关于文会详细过程的密报时,只是淡淡评价了一句:“腐肉不去,新肌难生。”
通过这场精心策划的“百家争鸣”,武则天和狄仁杰成功地将孔家拉下了独尊的神坛,打破了其对话语权的垄断,为武周政权在思想领域开辟了新的空间。而玄鸦,如同无形的推手,在最关键的时刻,送上了最致命的“弹药”,却始终隐藏在历史的阴影之中,不露痕迹。文化的枷锁已被撬动,接下来,便是更残酷的权力与刀兵的博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