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昭说完,空气重新沉寂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廊下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而长,朦胧不清。光影相互纠缠,显得暧昧不清。最终是贺长昭先败下阵来,有些局促地移开与她对视的视线。
他喉结动了动。
“不进去吗?”贺长昭将目光转向宴会厅的方向,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他在里面。”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听见这话,蒋幼凝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嗓音是少见的冷淡,“进去和他虚与委蛇吗?”
她侧过脸,灯光为她细腻白皙的侧脸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
“长昭哥哥,”她声音不大,语调也不高,去能一丝丝传进他的心底,“你难道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么?”
贺长昭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喉间,他想问,这句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他终是语塞,吐不出第二个字。
蒋幼凝早就料到他这副隐忍退让的模样,她低笑一声,抬起眼,目光清亮而直白,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告诉他:“他很好,但我只当他是兄长。”
她向前逼近半步,嗓音轻柔但魅惑:“长昭哥哥,你心里当真不明白吗?”
贺长昭喉间发紧,怔怔地注视着她。
他不是不明白,他是不敢明白。
谁都没有再说话,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笑声,听着方向正是向他们这边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未等蒋幼凝反应,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已牢牢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猛地带进身旁幽暗的角落,视线陡然一暗,蒋幼凝只觉身子一轻,便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从半开的飘窗利落地翻越而出,落进室外清冷的夜气之中。
蒋幼凝整个人被贺长昭拥在怀中,鼻尖是陌生的气息,两人紧紧相拥,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窗内谈笑声清晰地传来:
“宝琪,大帅用你的成人礼给那蒋幼凝做接风宴,这你竟然都能忍?”
贺宝琪还没有说话,另一个声音就急急接上:
“就是呀!她一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谁还看得见你这个主角?”
两位好友都在为她打抱不平,但贺宝琪的声音却带着认命的无奈:“不忍又能如何?我父亲宠她,再者,她将来还极可能要做我大嫂。”
她顿了顿,声线里渗出淡淡的苦涩:“其实若不是她回来,或许我连这场成人礼都不会有。”二姐就没有这个待遇,她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见她没有顺着她们的意思,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看见对方眼里的不甘心。
她们也是庶出,但家世远远不如贺宝琪,贺宝琪今日这场成人宴可把她们嫉妒坏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怂恿:
“宝琪,你就是性子太软了。”她穿着鹅黄色的洋装,热切过头地为好友打抱不平:“难道就任由那个蒋幼凝抢尽你的风头吗,这也太便宜她了!不过不用担心,只要你点个头,我和鑫蕊自有办法让她当众出丑!”
旁边穿着碧绿色旗袍的卢鑫蕊立即接上话,她唇角勾起嫉妒的弧度:“可不是么?一个曾经寄人篱下的假名媛,也配在你面前摆架子?论起身份尊贵,她可是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二人话音如吐信的毒舌,密密麻麻钻进贺宝琪的心里,她指尖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捏紧裙摆,材质不算好的绸缎本就僵硬,这么一捏,上面的褶皱更加明显。
几下无法察觉的动摇在贺宝琪眼底迅速闪过,她搅着裙摆,声音暗含期盼,“你们……真能让她当场出丑?”
见她终于上钩,另外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
贺宝琪说出那句话之后,蒋幼凝明显能感受到腰间的那只手臂骤然收紧了几分。贺长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畔,让她不由地颤栗了一下。
等那三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四周重归寂静,蒋幼凝才轻轻动了动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有些发酸的腰肢。
这一动,贺长昭才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他臂膀的力道猛然一松。
但没有预想中的分开。
就在他卸去力道的瞬间,一双纤细的手臂自然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他身高很高,好在她也不矮,尤其今天穿的还是与旗袍相配的小高跟,所以蒋幼凝只要微微踮起脚尖就能轻而易举地拥住他。
温香软玉满怀,紧接隐含笑意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长昭哥哥,竟然有人要算计我。”
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怀里,嘴里说着怕被算计的话,语调却轻飘飘的,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贺长昭垂眸就能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像是盛着破碎的星光,明亮得让他心口发烫,环在她腰际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收紧,指尖甚至能透过薄薄的衣料,感受到底下肌肤传来的温热。
“我……”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低哑,男人喉结微动,轻咳一声以掩饰失态,沉声道:“有我在,她们不会得逞的。”
蒋幼凝环在他颈间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反而借势又和他贴近了几分。
这个插曲正好给她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微仰着脸,眼波流转间闪过一丝狡黠:“既然这样的话……今天晚上长昭哥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吧。”
“不可。”贺长昭闻言,眉头倏然蹙紧,难得反驳她,“当值巡营不是儿戏,不可这样。”
再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整夜与他形影不离,落在旁人眼里,不知要生出多少风言风语。
他不能不顾及她的清誉。
蒋幼凝没被轻易劝退,她就着他怀抱的力道将身子又与他贴紧了几分,圈在他颈后的双臂微微收拢,侧过头,温顺地将脸颊轻靠在他挺括的军装肩章上,声音又轻又软,贺长昭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依赖。
“别人说什么闲话我都不怕,这满府的人,我只相信长昭哥哥你一个。”
温热轻柔的吐息如羽毛,毫无间隙地拂过他颈侧最敏感的皮肤,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跳得那么激烈,贺长昭喉结重重一滚,环在蒋幼凝腰后的手臂绷得紧实,眼底竭力维持的冷静像碎裂的冰面,骤然坍塌下去,又翻涌起汹涌澎湃的波澜。
他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打破这方天地的宁静。是巡夜的卫兵要经过这里。贺长昭下意识要松开臂弯,想将她拉到身后,她却执拗地站在原地。
“凝儿…”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警告,也带着几分无奈。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贺长昭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松口道:“好。”
蒋幼凝这才松开他。
被一道沉稳的力道轻轻一带,蒋幼凝整个人就被贺长昭严严实实地掩在了身后,她默契地侧过身,借着他挺拔身躯与廊柱阴影构成的角度,将自己巧妙地藏匿在黑暗里。
整齐的脚步声行至近前,领队的卫兵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贺长昭,脚步一顿,立即上前敬礼:“少将!”
贺长昭身形未动,只微微颔首,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场自然流露,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这里我已经巡过了,没有异样,你带人去西边吧。”
“是!”
队伍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踏地声响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贺长昭甫一转身,便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蒋幼凝眼底漾着得逞的狡黠,她指尖轻轻一勾,就勾住他军装的领口,声音甜软地催促着:“那长昭哥哥,我们走吧。”
于是整场晚宴,那位惊艳全场的蒋小姐,如同昙花一现般再无踪迹。有人问及蒋励,就连蒋励也说不清女儿的去向。只道总归在贺府,丢不了。众人又见贺长龄仍在场中周旋,便也排除了有情人私会的猜想。
蒋幼凝不露面,卢鑫蕊二人的小动作都无法施展,只能暗自气愤。
而无人知晓的夜色深处,蒋幼凝确实亦步亦趋地跟在贺长昭身后。只是她还没有跟着多久,贺长昭就召来亲卫,要将她送回蒋公馆。
“不,我不走。”
蒋幼凝仰起脸,眼底漾着水光,尾音轻轻拖长,恰到好处的像羽毛搔过心尖。
“我还没有和你待够呢。”
站在一旁的孟沅看着这位素来清雅温婉的蒋小姐此刻楚楚可怜的模样,再偷瞄一眼自家只对蒋小姐神色温和的少爷,立刻识趣地垂下头,屏息凝神。
贺长昭微叹一口气,“凝儿,听话。前厅还有要事,我必须出席。你若再跟着,不太方便。”
“那……”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语气软了几分,但依旧固执,“那我等你回来。”
静默了几秒,她像是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眸倏地一亮,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
“或者,我去你那儿等?”
这话说得大胆。
从他搬出帅府另立门户,她还没去过他住的地方。这个念头一旦有了就再也无法移除,蒋幼凝心念一转,眼里的光彩愈发坚定。
“长昭哥哥,就去你那儿吧。我也想见见你现在住的地方。”话音刚落,她就利落地转身,直接往偏门的方向走去。
孟沅看着蒋小姐那怡然自若的背影,再偷眼去瞧自家少爷,见贺长昭并未出声阻拦,只是默然立于原地,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有几分出神。
得,孟沅心下立刻了然。
既是这般模样,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