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儿———!”
贺长昭找到蒋幼凝时,蒋幼凝正蜷缩在倾颓的文件柜后,脸上沾着灰烬,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映照着贺长昭从未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没有时间互诉衷肠,他一把拉起她,并命令部下护送其他人员先行撤离,但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大楼的瞬间,一名埋伏在二楼的北军枪手,瞄准了蒋幼凝的后心。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贺长昭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将她完全护在怀中,用后背迎向了那颗夺命的子弹。
温热的血瞬间溅上蒋幼凝的脸颊。
男人闷哼一声,身体重重一颤,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安全的角落。
“长昭哥哥——!”
蒋幼凝连滚带爬地遇到贺长昭的身边。
废墟之中,她只能徒劳地用手按住他背后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滚烫的液体染红她的指尖,怎么止也止不住血液的流失,他靠在她的怀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隐忍着万千情绪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喜爱、眷恋、复杂、不舍,以及一丝终于无需再掩饰的释然。
他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她靠近他的嘴唇,稳住心神,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幼凝……不要哭……”
他努力想抬手,抹去她连串的泪,却抬不起来,无力垂下,只能说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我……”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瞬,那几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视线缓缓涣散,定格。
那时正是南方雨季,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血腥味浓重得令人窒息,蒋幼凝紧紧抱着贺长昭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断壁残垣之间,天际残阳如血,将她的世界,彻底染成了鲜艳刺目的红色。
……
夜静得可怕,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心跳的余响。
一道突兀的凉意从脸颊上划落,蒋幼凝怔住,抬起手轻触脸颊,才惊觉自己竟然在无声地落泪。
那些被深埋心底、未曾言说的情愫,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流,冲破所有枷锁,化作滚烫的泪,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了她的呼吸。
贺长昭以生命写下的最后告白,蒋幼凝怎么可能不懂?
他跨越战火的奔赴,以身躯筑成的壁垒,早已胜过万语千言。
她读懂了他沉默背后的汹涌爱意。
却是在他永远阖上双眼之后。
这份迟来的明了,成了蚀骨的毒药,南方的烽烟散尽,蒋幼凝却没能走出那个血色黄昏,最终忧思成疾,心脉俱损,药石无医,一代明珠终随那缕忠魂,一同陨落在了凄风苦雨里。
……
深夜,才是十里洋场的精髓。
华灯初上,霓虹流转,将沪江染成一席流动的盛宴。这片虚妄的热闹里,梨园,作为沪江最大的戏院,自是笙歌鼎沸,三流九教云集。
二楼,一间视野绝佳的雅间,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楼下的喧嚣与烟火气。
陈厚岱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目光扫过身旁枕着双臂、靠着雕花椅栏闭目养神的好友,终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的大少爷,”他抬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您这几日是不是活跃得有些过头了?大晚上的不歇着,硬是把我拽来这锣鼓喧天的地方。”他瞥了眼墙上的西洋钟,语气染上些许焦急,“这可快要亥时了,再不回去,你老子怕是该提着家法候在门口了。他舍不得动你,我这把骨头可禁不起我爹的揍。”
见男人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已沉入梦乡,陈厚岱上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少爷啊,听见没有?”
贺长龄这才终于缓缓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眼里哪里有一丝睡意,懒懒地扫了陈厚岱一眼,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轻哼道:“好了。”
“这支听完便回。”
陈厚岱悬着的心落下一半,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他凑近些,脸上堆起促狭的笑,再次追问:“还没说呢,你这几日可是春风得意,脚步都带着风,到底是遇上什么美事了?快,说出来让兄弟也替你高兴高兴。”
贺长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他端起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壁,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掩藏不住的悦色:“确实有喜事。”
“是我幼凝妹妹回来了。”
“幼凝?”陈厚岱在口中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随即恍然,眼中闪过惊诧,“蒋励部长家的那位千金,蒋幼凝?”
他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微倾,压低声音确认:“就是那个……小时候在你家寄住过好些年的蒋幼凝?”
“不错,正是她。”贺长龄颔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邃,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陈厚岱见他这般情状,心下顿时了然。
好友这般毫不掩饰的欣喜,其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蒋家门第虽非顶级,但蒋励能力卓着,稳坐财政部长之位,实权在握。加之蒋幼凝与长龄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门婚事若成,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锦上添花。
思绪及此,陈厚岱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蒋幼凝的模样。
她十六岁便远渡重洋,可即便在那时,已是亭亭玉立,姿容绝俗。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庞,生生将沪上无论年岁大小的名媛都比了下去,因为她素爱佩戴莹润的珍珠饰品,气质典雅又高贵,不知何时起,这沪上的圈子里都悄然以“明珠”代称她。
陈厚岱在好友面前说话素来直言不讳,他凑近几分,声音里带着戏谑与认真交织的意味:“既然人都回来了,你这心思也明晃晃写在脸上,打算何时将这桩青梅竹马的美事定下来,让我吃上喜酒?你也老大不小了。”
谁知贺长龄闻言,嘴角那抹笑意微凝,竟是缓缓摇了摇头。
这反应着实出乎陈厚岱的意料,他眉头一蹙,正待追问这摇头究竟是何深意,一楼大堂却陡然生变。
一阵不算喧哗却极具压迫感的骚动自下方传来,硬生生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
贺长龄率先抬手,修长指节挑开雅间门前那一道厚重的丝绒帘幕,目光沉静地向下望去。
只见梨园的管事正亲自带着几个下人,手脚利落地清空了大厅中央视野最佳的几张梨花木桌,动作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随即两名小厮抬来一把色泽沉郁的暗红色太师椅,稳稳当当地置于中央,左右又迅速添上两张高脚几案,摆上精致的茶点与果品。
这番兴师动众的排场,引得在场看客无不侧目,心中暗自惊疑。
沪上行事张扬的公子哥儿不在少数,但能在梨园如此黄金时段这般清场、且让园方如此郑重其事的,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就在满堂宾客交头接耳、猜测纷纭之际,一道颀长身影自门口的光影分离处不疾不徐地步入堂中。
来人并未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步履散漫,径直走向那把为他独设的太师椅,姿态闲适地靠坐下去,一双长腿随意地向前舒展。
戏台上的锣鼓管弦未停,依旧唱着才子佳人的旖旎风情,可台下的空气却仿佛骤然被抽紧,无声地冷凝下来。
窃窃私语如同水入滚油,在寂静了几秒后猛地炸开,又被极力压抑在唇齿之间。
“那是……孙家的二公子,孙煜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毫无风声啊!当年他放下狠话,说此生再不踏足沪江半步,这……”
“此一时彼一时,孙家这两年内部倾轧得厉害,他选在这个当口回来,用意绝不简单。”
“可他母亲去世时,他不是发誓……”
“快住口!”旁边的人急忙打断,脸色都白了半截,压低声音厉声警告,“你找死吗?敢提这桩旧事!这位可不是什么念旧情、心慈手软的主儿!”
“好了好了!”有人心惊胆战地压低声音制止周围的议论,“都别说了!”
四周瞬间噤声,只余戏台上的婉转唱腔,在骤然紧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孙煜庭斜倚在太师椅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看似在听戏,心神实则早已飘远。
他刚回沪江不过五日,烦心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压得人透不过气。
今夜出门前,他与父亲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思绪回到早上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父亲将他叫进书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父亲说孙家要与刘家联姻,人选定的是他与刘家五小姐,他当时便冷了脸,明确回绝:“不行,换人,你那位嫡出的儿子不是也还没成亲呢?既然这门亲事这么好,换成他就是了。”
没想到不过半日光景,这消息竟已在太太们的牌局上传开了。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逼他就范!
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回来。
他有些自嘲地想。
父亲的确最偏爱他这个儿子,不仅是阖府上下,整个沪江也皆知。
可当年他的生母被那位端庄的嫡母设计害死时,他跪在母亲灵前发过誓,此生再不踏足沪江这是非之地。
他被这吃人的大宅伤透了心,养就了一身散漫不羁的性子,自以为能远离这些权谋诡计,如今才明白,只要他还姓孙,身上还流着孙家的血,就永远别想真正挣脱这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