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唐卓龙住的那个酒店楼下的。
他只觉得脚下的路软绵绵的,周围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只凭着一点模糊的意念在移动。
酒店门口的水泥空地上,唐卓龙正蹲在那里,脚边已经扔了几个烟头,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他一抬头,看见江林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心里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江林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嘴角却挂着一抹极其怪异、让人心里发毛的冷笑。
那根本不是平常那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带着一股狠劲和生气的江林。
唐卓龙猛地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扶住江林有些摇晃的身体,急切地低声问道:
“林子!你怎么了?刚才电话里不还好好的吗?出什么事了?”
江林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继续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令人不适的低笑:“呵呵……哈哈哈……”
他笑着,猛地仰起头,看向那片被城市霓虹染成暗红色的夜空,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支撑的力气,两行滚烫的液体,就那样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眼角倏然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唐卓龙认识江林这么久,刀砍在身上都没见他皱过眉头,何时见过他流泪?
唐卓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双手用力抓住江林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他,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到底他妈的怎么了?!你说话啊!江林!”
被唐卓龙这么一晃,江林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凝聚了一点。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唐卓龙那双写满担忧和焦灼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所有的质问、愤怒、委屈和荒谬感,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的声音说道:“龙哥……别问了。你去……去搬两箱啤酒吧……陪我喝点,行吗?”
唐卓龙看着他这副样子,所有追问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抓着他肩膀的手:“好。你先上去等我,房间你知道。”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酒店旁边那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江林就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根钉在水泥地里的木桩。
晚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头发,他毫无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虚无的一点,眼神里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冰冷。
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唐卓龙回来了,左右手各提着一箱沉甸甸的罐装啤酒。
他走到江林身边,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声音沉稳:“走吧,上去。”
江林仿佛这才被从梦魇中唤醒,他默默地转过身,像一个听话的、失去了自主能力的影子,跟着唐卓龙,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进了酒店,踏上了通往房间的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狭小却干净的标准间,唐卓龙反手关上门,将两箱啤酒“哐当”一声放在地毯上。
他订的是双人床房,两张白色的床铺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清。
他接过江林手里一直拎着的、已经没什么热气的塑料袋,默默地放在靠窗的小桌子上,一一打开餐盒盖子。
红烧肉的油脂已经凝固,辣子鸡的红色依旧鲜艳,却勾不起任何食欲。
唐卓龙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依旧站在房间中央、失魂落魄的江林,再次开口,声音比在楼下时缓和了许多,但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
“林子,这里没外人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了?天塌下来,也有兄弟跟你一起扛着。”
江林仿佛隔绝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对唐卓龙的话和桌上饭菜的香气都毫无反应。
他眼神空洞地走到啤酒箱旁,用力撕开纸箱,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他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塞到唐卓龙手里,然后又给自己起了一罐。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仰起头,“噗”一声拉开拉环,然后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见到甘泉,将罐口对准嘴巴。
“咕嘟咕嘟……”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金黄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混合着之前未干的泪痕,流淌到脖颈和衬衫上。
他一口气没有停歇,直到一整罐啤酒被彻底灌进胃里,才猛地放下空罐,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空酒罐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龙哥……小雅……小雅要结婚了。”
他顿了顿,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支撑,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
“吧嗒吧嗒”地砸在酒店廉价的地毯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
“我刚才……亲耳听到……有人明天……要去张家……向她提亲。”
说完这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身体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旁边的墙壁才稳住。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唐卓龙,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荒谬感,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是不是……很可笑啊,龙哥?啊?刚刚还在她房间里……抱着她……说一定要带她走……转头就听说……别人要去娶她了……我他妈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唐卓龙彻底愣住了,握着那罐还没打开的啤酒,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冲击力不亚于一颗炸弹。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未如此崩溃过的兄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没有立刻追问细节,也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话。
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噗”一声也拉开了自己手中的啤酒,然后仰起头,像江林一样,一口气将整罐冰凉的液体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精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砰。”空罐子被他轻轻放在脚边。
他抬起头,看着濒临崩溃的江林,眉头紧锁,说出了唯一一句还带着理性挣扎的话:
“林子……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张静雅那姑娘,对你……”
“误会?”江林猛地打断他,用力摇着头,脸上是混合着泪水的惨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蹂躏后的绝望和笃定。
“我亲耳听到的!清清楚楚!就是明天!去提亲!!”
他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亲—耳—听—到—的!”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江林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别人的城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