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纪怀廉已穿戴整齐准备先回府更衣,再去兵部,青罗却还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睡眼惺忪:“王爷先回吧,实在困得紧……”
纪怀廉看着被窝里那团鼓鼓囊囊,笑着摇头:“那你好生歇着,傍晚本王再来接你。”
待他脚步声远去,青罗立刻掀开被子起身,眼神清明哪还有半分困意。
夏含章也从隔壁屋过来,两人迅速换了身不起眼的棉布衣裙,戴上帷帽。
墨二早已备好马车等在侯府后巷,薛灵也从王府赶来会合。马车缓缓驶离,朝着城西方向而去。
今日夏含章要带青罗去乘风驿设在京城的五个栈点看看
城西平安栈。
栈点位于西市边缘一处临街铺面,门楣上挂着朴素的木匾。铺面一分为二:左边柜台收寄信件包裹,右边摆着几张方桌,供人歇脚饮茶。后院是仓库和伙计住处,还有个不起眼的后门通向小巷。
掌柜姓刘,四十出头,原是北境退下的老兵,左腿微跛,但眼神锐利。见薛灵引着两个戴帷帽的女子进来,他不动声色地将人引至后院厢房。
“见过大东家。”刘掌柜躬身行礼,目光在青罗身上停留片刻。
青罗摘了帷帽,虚扶一把:“刘掌柜不必多礼。今日来,是想看看栈点运作,也与诸位见个面。”
刘掌柜点头,引她看了一圈。前厅三个伙计,一个收件,一个登记,一个打包;后院两个杂役,负责搬运和清扫。五人都是刘掌柜亲自挑选。
“平日里,”刘掌柜低声介绍,“收寄的信件包裹,我们会按区域分类。普通百姓的,按时送出;官员富户的,会多留意一眼——若是封口不严、字迹特殊的,伙计会记下来报给我。”
青罗问:“如何留意?”
刘掌柜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册子,“这是近三日的记录。礼部李大人府上寄往江南老家的信,用的是湖州特制笺纸,封口火漆图案特殊;工部王大人府上寄出的包裹,总在每月初八,重量相仿……”
青罗接过册子细看,上面记录详实,但大多是表象观察,缺少深层分析。
夏含章在一旁轻声问:“这些信息……有用吗?”
青罗将册子递还:“有用,但不够。刘掌柜,从今日起,除了记录这些表象,还要设法了解——李大人为何每月寄信?信中可能谈及何事?王大人每月寄出的包裹,里面可能是什么?”
刘掌柜面露难色:“东家,这……咱们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若打探太过,恐惹人疑心。”
“不必刻意打探。”青罗道,“比如,李大人府上来寄信的小厮,可请他喝杯茶,闲聊几句。问问江南老家可好,今年收成如何……话家常,不起疑。”
她顿了顿:“另外,发展些外围人手。比如摆摊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茶楼酒肆的伙计——这些人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消息最灵通。请他们留意特定的事,按条给赏钱。”
刘掌柜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
青罗又嘱咐几句账目和安全的细节,这才戴上帷帽离开。
马车上,夏含章若有所思:“我原先以为,收集信息便是安插眼线、偷听偷看。但你方才说的……却是让人在寻常交往中,自然获取信息。”
青罗点头:“最好的探子,是不会让人察觉的。我们不做那些阴私勾当,只从公开的、寻常的往来中,拼凑真相。”
城南顺风栈。
这个栈点设在南城一处十字路口,位置极佳。掌柜姓陈,三十五六岁,原是谢庆遥军中文书,识文断字,心思缜密。
陈掌柜的册子记得更细,不仅记录了来往信件的特征,还附了些自己的猜测:
“三月廿五,赵御史府上寄出密信一封,火漆加封,由心腹亲自送至驿站,未走我栈。疑有要事。”
“四月初三,城南米行刘老板收到江北来信后,当日便大量收购陈米。疑江北粮价有变。”
青罗看了点头:“陈掌柜用心了。但这些猜测,还需验证。”
她指着那条“赵御史密信”的记录:“既然未走我栈,你如何得知是密信?又如何知道是心腹亲送?”
陈掌柜道:“是栈里一个伙计说的。他表哥在驿站当差,那日正好当值。”
“好。”青罗道,“这样的外围关系要多发展。不必让他们知道在为谁做事,只说是帮朋友打听,给些辛苦钱。”
她又看向那条米行的记录:“这个有价值。但光知道刘老板收陈米不够,还要知道他收了多少,什么价位收的,之后米价有何变动。这些信息,对判断江北粮情至关重要。”
夏含章在一旁认真听着,忽然问:“这些消息……我们收集来做什么用?”
青罗看了她一眼:“现在可能没用,但将来未必。信息本身无价,但用对了地方,便是金银。”
城东通达栈、城北昌运栈,情况大同小异。
青罗一一指出各栈点运作的不足:信息记录太散,缺乏整理分析;外围人员发展随意,未建立可靠的联系方法;安全防范意识薄弱,一旦有人起疑,极易暴露。
到了中心区域的中兴栈时,已是午后。
这个栈点最大,也最复杂。不仅做收寄业务,还兼营客栈,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掌柜姓鲁,五十来岁,经验最老道,但也最守成。
鲁掌柜的册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往来客商的信息:何处来,何处去,做什么生意,带何货物……但青罗翻看几页便发现,这些信息流于表面,缺乏重点。
“鲁掌柜,”青罗合上册子,“这些客商的信息,你记来何用?”
鲁掌柜一愣:“这……万一将来有用呢?”
“万一?”青罗摇头,“信息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比如,这个从江南来的绸缎商,他每年何时来京?与哪些铺子做生意?货品优劣如何?价格几何?这些才是关键。”
她顿了顿:“还有,客栈里住的客人,若有官员家属、豪门仆役,可多留意。他们闲聊时,或许会透出些府中之事。但切记——只记事实,不传谣言;只听公开言谈,不窥人隐私。”
鲁掌柜若有所思地点头。
巡视完五个栈点,回程的马车上,夏含章沉默了许久。
“姐姐,”她终于开口,“我今日才明白,你之前说的信息网是什么意思。不是安插多少眼线,而是让信息自然流动,我们在关键处设点接收。”
青罗欣慰点头:“但这只是第一步。今日看的这些,问题还很多。”
她掰着手指一一数来:“第一,各栈点各自为政,信息不通;第二,记录杂乱,缺乏整理分析;第三,外围人员发展随意,无考核机制;第四,安全防范不足;第五……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知道这些信息最终要用来做什么。”
夏含章问:“那接下来……”
“接下来,”青罗眼中闪着光,“我们要做三件事。其一,制定统一的信息记录方式,各栈点按月汇总,交到你我手中;其二,建立外围人员筛选方案,可靠者留,不可靠者去;其三……明确我们收集信息的目的。”
她看向夏含章:“阿四,我们为什么要建风信子?”
夏含章沉吟片刻:“起初是为查清父亲的案子。但如今……似乎不止于此了。”
“对。”青罗道,“查案需要信息,但信息的作用不止于此。我们可以用它保护自己,帮助该帮的人,甚至……影响一些事的走向。”
马车驶入靖远侯府后巷,天色已近黄昏。
三人下了车,刚进院子,便见谢庆遥立在廊下。
“侯爷。”青罗上前。
谢庆遥目光扫过三人,淡淡道:“巡视得如何?”
青罗简单说了情况,末了道:“问题不少,但都有解决之法。只是……需要时间。”
谢庆遥点头:“不急。此事本就非一日之功。”
他顿了顿:“永王方才派人传话,说今日在兵部耽搁了,晚膳不回来用,让你们不必等。”
用过晚膳,青罗与夏含章回到房中。
烛火下,青罗铺开纸笔,开始起草风信子的完善方案。夏含章在一旁磨墨,不时提出建议。
“姐姐,信息记录格式,我觉得可以这样分……”夏含章拿过一张纸,画了个表格,“时间、人物、事件、来源、可靠程度。”
青罗眼睛一亮:“这个好!尤其是可靠程度这一项,很重要。”
两人伏案,不知不觉夜深。
窗纸上,两个女子的剪影久久未动,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
远处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青罗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案上已堆了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
前路漫漫,但她已看清方向。
而她要织的这张网,终有一日,会笼罩整个京城。
到那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秘密,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都将无处遁形。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浮起一丝坚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