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檐角铜铃轻响。我站在灵堂外的石阶上,指尖还残留着那朵纸花碎裂时的触感。
姬无尘走了,燕九霄也带人撤了,只剩一群披麻戴孝的族老在棺前哭嚎。可我知道,这哭声里没有哀伤,只有恐慌。
那具残躯被抬进棺材时,我离得不远。鼻尖掠过一丝极淡的药味——不是安魂香,也不是敛尸用的寒髓散,而是逆脉散。这种药极少现世,需以活人精血为引炼制,能压制生机流转,让将死之人如入假寐。若非医道专修者,根本辨不出其中门道。
我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木,直到最后一人退去。
子时三刻,府中巡守换岗。我换了一身深灰布衣,将玄色大氅反披,兜帽压至眉骨,青玉药杵藏在袖中,悄无声息地翻出后墙。
祖坟在北岭坡下,距主宅半炷香路程。沿途设三道禁制,皆以姬氏血脉为钥。我早年曾替族中老夫人采药,得她一滴心头血点于掌心,可瞒过第一重感应阵。至于第二、第三重……我不靠阵法通行,只挑守卫最松懈的荒径绕行。
坟茔深处,新土未实。我蹲在姬寒天墓碑前,指尖抹开一角浮土,露出下方封棺的符纸。符墨已干,但边缘微翘,像是被人匆忙贴上。
我取出药杵,轻轻敲击棺盖。
咚——
空的。
声音不对。若是真尸入殓,应有沉闷回响。而这声敲击,竟带着些许回荡,如同击在空瓮之上。
我咬破指尖,在符纸上画一道破禁血印。符纸焦卷脱落,棺盖缝隙显露。我撬开一线,探手进去。
触到的不是皮肉,也不是骨骼。
是几件染血的旧衣,胡乱堆叠,上面还搭着一条断臂——假肢,用铁线和皮革制成的傀儡部件。再往里掏,只有一堆破布,浸透红褐色污迹,散发着浓重铁锈气。
果然是空棺。
他们用这些残物伪造死亡现场,骗过城主府耳目。真正的姬寒天,早在昨夜混战后就被转移了。
我收手,正欲合上棺盖,忽觉指尖黏腻。低头一看,袖口蹭到了内壁一道暗痕——是血,尚未完全干涸,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腥腐味。
我把血迹收入玉瓶,撒入一撮显踪粉。粉末遇血泛起幽蓝微光,映出几道拖曳痕迹,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黑市的方向。
我沿着血痕穿街而行。每过一处转角,都在墙根留下一点药粉印记,以防迷途。黑市地形错杂,明面归城主管辖,实则由三大势力暗控:血魔宗、鬼市商盟、还有那些游走于生死之间的赏金猎人。
越靠近坊区深处,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怪味——像是陈年药材发霉,又混着某种动物腐烂后的酸臭。这是“枯骨坊”的标志。此地原是废弃药铺,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死了七名炼药师,此后无人敢居,却成了地下交易的温床。
血痕止于坊外一道裂墙。我伏在阴影里,屏息凝神。
里面有人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得出其中一个——阴柔中带着压抑的喘息,正是姬寒天。
“……必须拿到伪混元体。”他说,“古籍记载,那并非寻常体质,而是混沌初开时遗留的根源之力。谁能掌控它,谁就能撕裂规则枷锁。”
另一个声音沙哑苍老:“你确定那东西在他身上?”
“三年前我亲手毁他道骨,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最近几次交锋,他的气息变了。那种压制下的强横……绝非伪装。”姬寒天冷笑,“而且,叶清绾已经开始怀疑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们知道我在查。
我缓缓后退半步,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蝶。蝶翼薄如蝉翼,乃我以自身精血祭炼而成,飞动无声,最适探查隐秘。
我指尖轻弹,晶蝶振翅而出,贴着墙缝钻入。
视线顿时模糊一瞬,随即清晰起来。
我看到了屋内景象。
昏黄烛火下,姬寒天赤裸上身,背对门口。他左臂嵌着一块血红晶石,正不断脉动,像一颗活着的心脏。对面坐着一名红发老者,眼瞳赤如熔浆,周身缠绕着数条暗红锁链。
血屠子。
他果然来了。
晶蝶缓缓贴近梁柱,正好悬在两人头顶上方。
“伪混元体一旦觉醒,便会引发天地共鸣。”血屠子缓缓开口,“届时你若无法掌控,反会被其吞噬。你准备好承受这份代价了吗?”
“代价?”姬寒天低笑,“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讲规矩的嫡孙了。只要能杀了姬无尘,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让我化作厉鬼也在所不惜。”
“好。”血屠子点头,“三日后,我会调来十二具人傀,助你突袭姬家偏院。务必在他离开前动手。”
晶蝶继续盘旋,试图捕捉更多细节。忽然,一道黑影从角落掠出,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那只手猛地扬起,精准捏住晶蝶翅膀。
咔。
脆响传来,蝶身瞬间粉碎,化作点点血光消散。
我眼前一黑,胸口如遭重击,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
暴露了。
我转身就走,脚步刚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叶姑娘,好巧。”
我僵住。
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熟悉的讥诮,正从坊门内悠悠传出。
我没有回头。
手已摸向腰间百宝囊,三枚毒针扣在指缝。可我知道,此刻硬拼毫无胜算。姬寒天虽重伤未愈,但有血屠子坐镇,我连逃出生天的机会都渺茫。
脚步声缓缓逼近。
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声响。一步,两步……停在我身后三尺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查?”他说,“从你昨晚站在灵堂门口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在嗅空气里的味道,你在看棺椁上的烟线,你在等一个破绽。”
我仍不语。
“聪明。”他轻叹,“可惜太聪明的人,往往死得更快。”
一阵风掠过,吹起我的兜帽。发尾那抹赤红在夜色中微微晃动。
他忽然笑了:“血凰之体已经开始显化了?难怪姬无尘愿意护着你。不过……你也别太得意。那家伙体内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
我猛地转身,袖中药杵横扫而出。
他早有防备,侧身避过,手中折扇一展,扇骨撞上我手腕。剧痛传来,毒针落地。
“别急着动手。”他退后一步,笑容不变,“我们还会再见的。下次见面时,希望你能带来点更有价值的消息——比如,姬无尘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话音落,他人已退回坊内。
门吱呀关闭,烛火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
我站在原地,掌心全是冷汗。
风卷起地上残灰,扑在脸上,带着焦苦的味道。
我低头,看见自己指尖还捏着半片未燃尽的蝶翼,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的羽毛。
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三点。
我攥紧残片,转身走入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