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旬的国子监,像个巨大的蒸笼。号舍的窗棂被晒得发烫,手一碰就要灼伤似的。贾珝只穿着一件月白细葛布中衣,领口松着,仍汗出如浆。案头摊开的《春秋繁露》上,墨迹被滴落的汗水洇开,晕成一团团模糊的灰。墙角铜盆里冰块化了大半,只余些碎碴浮在水面,小厮春叶执着蒲扇拼命地扇,那风也是热的,裹着暑气扑面而来。
“三爷,这般热法,实在读不进去,不如歇会儿?”小厮额前都湿透了。
贾珝摆摆手,目光却不在书上。他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蔫蔫地卷着,蝉声有气无力,像被热浪煮软了骨头。这天气反常得紧,明明已过夏至,却一日热过一日,空气里总憋着股躁动,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似监生们平日里或拖沓或轻浮的步履,而是沉稳有节,带着文官子弟特有的规整。贾珝抬眼,便见黄樊推门进来。
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丝绦,手中握着一卷书。他额上微有薄汗,神色却比平日凝重,一进来便挥手让春叶退下,压低声音道:“贾兄,今日京里不太对劲。”
贾珝放下书卷:“怎么说?”
“家父昨夜被召进宫,寅时方归。”黄樊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碗凉茶,却不急喝,只握在手中,“今早我去请安,见书房里灯还亮着,几位兵部、户部的堂官都在,说话声压得极低。我隐约听见‘定山关’‘八百里加急’几个字。”
贾珝心头一动。
“你是说,北边要打起来了?”
黄樊点头,将茶一饮而尽:“十有八九。家父虽未明言,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重。我出来时,见门房堆着好几封火漆急报,都是从北边驿道来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还听说,五城兵马司今晨换了防,九门提督亲自坐镇德胜门。这阵仗,不像寻常边衅。”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春叶引着个小厮进来,是荣国府的人,满头大汗,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三爷,府里让送来的,说务必亲呈。”
贾珝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信是贾政写的,言简意赅:北境有变,朝廷或将用兵,令他在监中好生读书,无事莫出,静观其变。末尾添了一句府中诸事安好,勿念。
他将信递给黄樊。黄樊看完,苦笑:“看来是真的了。连贵府政老爷都这般郑重。”
贾珝沉默片刻,对春叶道:“这几日吩咐下去,咱们的人无事莫出监门。采买的事,让府里派人送来。”又看向黄樊,“黄兄也约束些,这节骨眼上,别惹麻烦。”
“我省得。”黄樊应了,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贾珝,“贾兄,你我皆是读书人,本不该妄议兵事。只是……家父常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戎事将起,不知圣人意欲何为?”
这话问得含蓄,贾珝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黄樊之父黄尚书是礼部堂官,最重礼仪规制。他这般问,实是在探询这场战事,在朝廷法理上的正当性,以及皇帝决心几何。
“若是不打,何必调兵遣将、封锁城门?”贾珝走到窗边,望着外头白花花的日头,“景阳钟都敲了,这是昭告天下此战,避无可避。”
黄樊跟过来,羽扇轻摇:“可夏日用兵,于礼不合啊。古来征伐,多选秋高马肥之时。北蛮此时南下,已失天时;我军若仓促应战,岂非……”
“岂非什么?”贾珝转头看他,目光平静,“黄兄,蛮子杀人悬首时,可曾想过合不合礼?定山关三千守卒曝晒城头时,可还能等秋高气爽?”
黄樊一怔,羽扇停在半空。
贾珝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黄兄之意。礼不可废,法度当循。可有些时候,刀架在脖子上,容不得咱们慢慢讲道理。”他顿了顿,“何况,此番怕是北蛮先坏了规矩。使节都杀了,还有什么礼可言?”
这话说得在理。黄樊沉默半晌,叹道:“贾兄说的是。是我想左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若真打起来,兵部怕是要从各府抽调子弟充入行伍,以壮声势。贵府乃开国勋爵,恐怕……”
“恐怕躲不过。”贾珝接话,语气平淡,“不过这事,自有府里长辈操持。我辈读书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沉心静气,莫要被外事乱了方寸。”
黄樊深深看了贾珝一眼。他点头道:“贾兄见地清明。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
送黄樊出门时,日头已偏西,但暑气未减半分。监舍长长的巷道里,一个人影也无,只有蝉声嘶鸣,一声急过一声。
“静观其变……”他喃喃自语。
小厮端了晚饭进来——一碟清拌黄瓜,一碗绿豆粥,两个芝麻烧饼。菜色简单,在这暑天里倒清爽。贾珝坐下用饭,却食不知味。
“三爷,”小厮一边布菜,一边小声道,“奴婢刚才去厨下,听见几个送菜的老苍头嚼舌根,说西城米价涨了三成,盐也涨了。好些人家在抢购囤积,铺子都挤满了人。”
贾珝筷子一顿:“府里呢?”
“府里倒还好,琏二奶奶前些日子就让人多备了三个月的米粮。只是……”小厮迟疑了下,“听说东府那边,珍大爷今儿个去了好几家银号,像是要兑现银。”
贾珝慢慢嚼着烧饼,没说话。贾珍这是怕战事一起,银票成了废纸?倒是精明。只是这精明,用错了地方——若真到了银票无用的地步,那大周也就完了,兑再多现银又有何用?
用过饭,天色已暗。监舍里点了灯,贾珝却读不进书。他推开窗,夜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在脸上,依旧闷热。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一声,两声……今夜的神京,不知有多少人无眠。
秦王府的书房,藏在后园竹林深处。夏日里,竹叶森森,挡住了大半暑气,只余穿林风过时的沙沙声,衬得四下里愈发寂静。
书房内却灯火通明。四角摆着冰鉴,大块的水晶冒着白气,将暑热隔绝在外。秦王李昀只穿着一件玄色云纹常服,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久久不语。
舆图是新的,墨迹犹鲜。上面用朱砂笔标出了定山关的位置,又往北延伸,勾勒出北蛮七部大致的活动范围。旁边小几上,摊着今日朝会的纪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纸。
“殿下。”
门外传来清朗的声音。秦王抬头,见诸安已到了。这位的谋士,穿着一身靛青道袍,手持羽扇,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
“先生来了,快请坐。”秦王起身相迎,亲自引诸安到客座,又吩咐侍卫,“看茶,用前日宫里赐的庐山云雾。”
诸安含笑落座,羽扇轻摇:“殿下连夜召见,可是为北境之事?”
“正是。”秦王回到主位,将朝会纪要推过去,“先生先看看。”
诸安接过来,就着灯光细读。他读得很慢,时而蹙眉,时而沉吟。待看到某处时,羽扇忽然停了。
“二殿下举荐王子腾为前军主帅?”他抬眼,眸中精光一闪。
秦王点头,面色凝重:“正是。二哥这一手,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原以为他只会安插几个勋贵子弟混军功,没想到竟说动了王子腾——这位可是正经的兵部尚书,虽多年未临战阵,但名分摆在那里,父皇竟也准了。”
诸安将纪要放下,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缓缓道:“二殿下与王家有旧?”
“明面上没有。”秦王摇头,“王家的姻亲是贾家,贾家又与我那舅舅甄家往来密切。二哥这些年,主要拉拢的是开国一脉的勋贵,像牛家、侯家这些。王家是太上皇的人,按理说不该……”
“不该?”诸安轻笑,“殿下,这朝中之事,哪有泾渭分明的‘该’与‘不该’?王家看似中立,实则最是圆滑。王子腾能坐稳兵部尚书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军功,而是左右逢源的本事。二殿下许了他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能让他在这时候站出来,定然是下了血本的。”
秦王眉头紧锁:“先生说的是。那依先生看,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也该加紧安插人手?我手下虽没有知兵的大将,但几个将门出身的子弟还是有的……”
“不可。”诸安断然摇头,“殿下,此时塞人,已失了先机。二殿下既然连王子腾都搬动了,前线要害位置,必然已安排妥当。咱们若硬插人进去,一来未必争得过,二来惹人注目,反而不美。”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二哥把持军权?”秦王有些不甘。
诸安羽扇轻摇,从容道:“殿下莫急。这场仗,不是三五日能打完的。北蛮三万骑兵,又是大单于亲征,岂是易与之辈?定山关牛继宗是宿将,能守多久尚未可知。一旦战事胶着,前线换将、增兵,都是常有的事。咱们的机会,在后头。”
秦王神色稍缓:“先生的意思是……”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往前线塞人,而是看清朝中局势。”诸安放下茶盏,羽扇轻摇,“二殿下此番出手,看似占了先机,实则露了底牌,他与王子腾的关联,恐怕连圣人都未必知晓。咱们只需静观,待战事稍有不利,此等‘私结边将’的罪名,便是现成的把柄。”
秦王李昀眉头稍展:“先生高见。只是……”他手指在舆图上定山关的位置点了点,“若前线大捷,二哥岂不是白赚了军功,声势更盛?”
诸安笑了:“殿下,您太高看王子腾了。此人长于权术,短于兵事。当年在西南剿匪,仗着地势熟悉、土司内应,才勉强挣了些功劳。北境野战,面对的是来去如风的蛮骑,他那一套,未必管用。”
“那先生以为,此战胜负几何?”
“五五之数。”诸安神色郑重起来,“定山关牛继宗是宿将,关城坚固,守上两三月当无问题。关键是援军能否及时赶到,以及……粮草辎重能否跟上。”他顿了顿,“夏日用兵,最难的是粮道。雨水、疫病、民夫疲敝,皆是变数。”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那依先生看,咱们眼下该做什么?”
诸安羽扇停下,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两件事。其一,暗中留意粮草转运的关节。户部、漕运衙门,咱们虽插不进手,但可以盯着。战事若顺,则罢;若有龃龉,这里便是突破口。”
“其二呢?”
“其二,”诸安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拉拢该拉拢的人。”他见秦王疑惑,便提醒道,“殿下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圣人追讨亏空之事?”
秦王一怔:“先生是说……贾家?”
“正是。”诸安颔首,“各家勋贵,欠银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万,无不推诿拖延。唯贾家,第一个还清全额。这其中,必有能人操持。殿下不妨派人打探,贾府还债之事,究竟是何人主导。”
秦王眯起眼。他想起那日见过的少年,贾珝。
“先生的意思是,贾家值得拉拢?”
“是”诸安点头,“贾家那个能人,贾赦庸碌,贾政迂阔,贾珍荒唐。能在这等家族中主持大局、筹谋还债的,绝非等闲。”他顿了顿,“而且,贾家与王家是姻亲。若能透过此人,窥知王家乃至二殿下的一些动向,岂不妙哉?”
秦王眼睛亮了:“先生所言极是。我明日便派人……”
“不,殿下亲自去。”诸安打断他,“既是示好,便要显出诚意。眼下战事将起,各家都在观望。殿下若此时伸出橄榄枝,正是雪中送炭。”
秦王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就依先生。”他又想起什么,“那前线人手,当真一个都不安排?”
诸安微微一笑:“倒也不是。殿下可举荐两人——一要忠心可靠,二要懂得藏拙。去了前线,不必争功,只需眼睛亮些,耳朵灵些,将所见所闻,如实报来即可。”
“先生已有人选?”
“侍卫统领周振,家学渊源,为人沉稳。其子周博,在京营任个闲职,可去。”诸安从容道,“另一人,殿下可举荐贾家子弟——不拘哪个,嫡庶都不重要。一来卖贾家个人情,二来……也看看贾家的反应。”
秦王抚掌:“妙!一举两得。”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沉沉的夜色,忽然叹道,“只是不知,这场仗要打多久,又要死多少人。”
诸安也起身,走到他身侧:“殿下仁心。然则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北蛮此番南下,实是国运一道坎。”他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懂。
书房里一时寂静。冰鉴里的冰块又化了一块,发出轻微的“咔”声。远处传来梆子响,三更了。
“殿下早些安歇吧。”诸安躬身,“明日还有朝会,须养足精神。”
秦王点头,却又叫住他:“先生,你说……父皇此次主战,是真心想打,还是迫不得已?”
诸安脚步一顿,回身望着年轻的秦王,缓缓笑道:“圣人登基八载,一直以宽仁治国。此番忽然强硬,或许……是想告诉天下人,也告诉某些人,”他目光深邃,“这江山,终究是圣人的江山。”
秦王一愣。
诸安已拱手退出,身影消失在竹影深处。书房里,秦王独自站在舆图前,望着那个代表定山关的朱砂印记,久久不动。
夜风吹动烛火,将他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而千里之外的定山关,牛继宗正披甲巡城。关下,北蛮的营火连绵如星河。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已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