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贾珝被魏王府的侍卫像抬一袋沉甸甸的糯米似的,悄无声息地从角门挪进了荣国府。两个侍卫面无表情,脚下生风,径直将人送到了东小院贾珝的卧房门口,对着闻讯赶来的大丫鬟春叶和两个粗使婆子略一抱拳:“贵府三爷多饮了几杯,好生照料。”说罢,不等回应,便转身离去,溜得比兔子还快。
春叶提着裙子小跑上前,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陌生的脂粉香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再看自家三爷,平日里那个斯文清俊的哥儿,此刻面红如重枣,双目紧闭,软塌塌地被人架着,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荆州……二哥……休得拦我……”。春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我的老天爷!三爷这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还是跟哪路好汉拜了把子?这模样要是让老爷、太太或是琏二奶奶瞧见,可还了得!”
“快!快扶三爷进去!仔细些!”春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指挥那两个婆子,三人合力,几乎是半抬半拖地将贾珝弄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临窗的凉榻上。贾珝一挨着柔软的褥子,便如同找到了巢穴的幼兽,翻了个身,紧紧抱住一个填着菊叶的引枕,咂咂嘴,又冒出一句:“拿……拿酒来……与二哥……再战三百回合……”随即鼾声渐起,沉入甜乡中。
春叶急得团团转,先打发了婆子,自己赶紧拧了热帕子,细细给贾珝擦脸,又端来早就备好的醒酒汤,试图喂他喝下几口。奈何贾珝醉得深沉,牙关紧咬,喂进去的汤水十之八九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濡湿了衣襟和前襟。春叶无法,只得红着脸,唤来一个稳妥的婆子帮忙,给贾珝换了干净的中衣。她又将屋角的冰盆挪得近些,自己拿起一把团扇,坐在榻边的机子上,对着贾珝和冰盆拼命地扇,只盼那恼人的酒气能散得快些,更祈祷这桩丑事千万别传到上头主子们的耳朵里。
然而,荣国府这地界,风吹草动都能变成惊涛骇浪,何况是主子醉酒被抬回这等大事?
先是巡夜的管事娘子林之孝家的路过东小院,那鼻子灵得跟什么似的,远远就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酒气,又见院门虚掩,春叶在门口探头探脑、神色惶惶,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她虽未当场点破,但这等“趣闻”就如同滴入油锅的水珠,瞬间就炸开了花。
翌日清早,贾珝是被一种仿佛要裂开的头痛硬生生折磨醒的。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一群工匠在开山凿石,又像是有人拿着绣花针在他太阳穴上细细地扎。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想撑起身子,却感觉四肢百骸如同散了架,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三爷,您可算醒了!”守了一夜,眼圈微黑的春叶闻声连忙端来温着的酽茶和一碗熬得烂烂的碧粳米粥,“快先用茶漱漱口,再喝点粥暖暖胃。”
贾珝扶着仿佛有千斤重的额头,宿醉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零零散散地反射出一些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李晃那闪亮的眼睛、醉香楼靡靡的乐曲、妖娆舞娘的身影、拉着结拜的狂热、还有那石破天惊的“攻打荆州”……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比那碗米粥还要寡淡几分。完了!全完了!他不仅跟着魏王去那等地方喝得烂醉,还口出狂言,行为放荡,最后竟是被抬回来的!这要是传扬出去,他苦心经营的勤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春叶……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贾珝声音沙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
春叶叹了口气,将昨日情形细细道来,尤其没忘了重点描述贾珝高呼“二哥”和立志“攻打荆州”的“英雄壮举”。
贾珝听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也好过面对这社死的现实。他瘫在榻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今日……今日我病得厉害,任谁来了,都说我起不来身,不能见客……”
话音刚落,就听得院外传来一阵银铃般,却带着明显戏谑的笑声,不是王熙凤又是哪个?
“哎哟哟!咱们家出征荆州的常胜将军回来啦?这是凯旋庆功,酒喝多了,在卧榻上休养兵马呢?”凤姐儿扶着平二的手,步履虽因身孕略显迟缓,但那通身的爽利劲儿和眉梢眼角的调侃却半分未减。她今日穿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衫,外罩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脸上似笑非笑,径直走了进来。
贾珝一见这位琏二嫂子,头皮更是炸开似的疼,挣扎着要起身见礼,却被凤姐儿虚按一下止住了:“快躺着吧,我的‘荆州大都督’!仔细起猛了,你那‘荆州’还没打下,自己先晕了头。”她走到榻边,故意用绢子掩了掩鼻,笑道:“这酒气,怕是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听说昨日是魏王府的仪仗送你回来的?了不得,了不得!咱们珝三爷如今是攀上高枝儿了,跟王爷拜了把子,还要联手去打下一片江山呢!”
贾珝面红耳赤,羞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讷讷道:“二嫂子……快别……快别取笑了……昨日是魏王殿下盛情……小弟……小弟实在惭愧……”
“惭愧什么?”凤姐儿柳眉一挑,似真似假地说道,“男人家在外头交际应酬,多喝几杯算什么事?只是你这酒量可得好好历练历练,别三杯两盏下肚,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老祖宗的地盘都敢惦记着去‘攻打’了!你可知那荆州在何处?路上要走几个月?你这粮草辎重,是打算从咱们公中账上支取不成?”她这一连串的问话,如同疾风骤雨,问得贾珝哑口无言,只能连连告饶,赌咒发誓再不敢了。
正说笑着,又听小丫头报:“四姑娘来了。”
只见惜春穿着一件雨过天晴色的绫衫,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见贾珝便好奇地问道:“三哥哥,你昨日可是去那有名的醉香楼了?听说那里的姐姐们曲子唱得极妙,舞也跳得好?快与我说说,是何等风光?”她满脸天真,全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只当是新鲜趣闻。
贾珝被他问得更是窘迫,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知该如何搪塞。凤姐儿笑骂道:“你瞧瞧,你这榜样立得好,连我们这最老实不过的惜春都被你勾出好奇来了。”
这边还没消停,那边探春、并几个小丫头也得了信,结伴前来探病。探春稳重,只含蓄地问了问三哥哥身子可好些,需不需要请太医。惜春却又问道:“三哥哥,你昨日是跟圣人的儿子一起去玩的吗?好玩吗?比咱们园子里还好玩?”
贾珝:“……” 他此刻只愿自己能立刻再醉死过去。
一时间,贾珝这平日里颇为清净的东小院,竟比大观园还热闹三分。这个好奇打听“二哥”是何方神圣,那个追问“荆州”有何美景美食,直把贾珝臊得面皮紫涨,应接不暇,只能靠在引枕上哼哼唧唧,假装头疼欲裂,病入膏肓。
最后还是贾母院里的琥珀过来传话,算是解了围:“老太太说了,三爷既然身子不爽利,就安心静养,今日的安免了。只是年轻人要知道分寸,那些不便宜的去处,往后还是少沾染为是。”这话虽未明着斥责,但告诫与回护之意已是分明。
贾珝连忙在榻上口头谢恩领训,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老太太给他留了颜面。他知道,眼前这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但这“醉酒将军”的名头,怕是要在姐妹丫鬟们中间,当成一件极有趣的笑谈,流传上好一阵子了。
待众人终于散去,贾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比在国子监连着苦读三天三夜还要疲惫不堪。他望着帐顶上绣着的淡雅兰草,痛定思痛,咬牙切齿地再次发誓:从今往后,绝对滴酒不沾!我被酒色所伤,竟如此憔悴,今日起,戒酒!